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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小说】三叶草(还是长篇,爱看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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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丨一朵丶赟赟 发表于 2009-5-18 10:58:08 | 只看该作者
的是再也找不到任何有关沈从文著作的消息。我觉得奇怪:这样一个不逊色于任何一位我们所熟知的文学巨擘的一流文学大师,怎么在我们的文学天地里悄没无闻呢?后来,沈从文的名字忽然间就火了,这是必然的!我想:与我一样在初次阅读沈从文作品时产生惊奇与快感的人一定还有不少吧。真正好的作家总是由读者选出的。只是不知道重新发现沈从文是不是有这套丛书的一点儿功劳。
  除了读书学习,我还买了一把吉他。在我的功课表上,又多了一项学吉他的内容。我规定自己每天要弹二小时,在吉他的琴弦上几乎磨破了手指。
  学吉他,这样一件本来应该令生活变得轻松的事儿,在当时也成了我的一个负担。我苦学苦炼到手指磨出了茧花,然而因为没有老师,学不得法,这一切努力终归于徒劳。我除了会弹一些单调的旋律,或者简单的贝司,从来没有学会在一把吉他上既弹出旋律又伴随着好听的和声。
  当我年轻的时候,对于学习怀抱着强烈的达成一定目的的欲望,这使所有的学习变成一场无休止的苦役。没有老师,一切都是自学,在黑暗中摸索,使这种苦役变得既盲目又徒劳,好像希腊神话里那个不停地推石头上山的西绪福斯。
  斯宾若莎说过:“一个人最符合道德的行为,就是尽情享受并不违反理性的乐事。”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把学习当成一种享乐的事儿来做,当成一种爱好,而不是“事业”,从享受生活的态度出发,既不勉强自己,也不因此与主流社会发生冲突,我的生活和境遇也许会好得多。
  多年之后,我读到一位美国女作家的话:“事业的雄心像毒素一样毁坏了我的生活,摧残了身心健康。”这句话令我无比震惊。我还是头一次听见这么赤裸裸地攻击事业心和雄心这两样好东西的话。我觉得这里面有沉痛的真理。
  曹志高的学习生活比我阳光得多。他业余时间也学英语,经常抱着收音机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英语学习节目《Follow Me》。学习对他来说是打发多余时光的好办法,如果有什么社交活动,他一定当成比学习更好的事,优先考虑。
   我们在一起也时有争论。闲来无事,海阔天空的逮个话题就辩论。一般情形下,他总是辩不嬴我。我常常能引经据典占据有利地位。我生性木讷,与人交往连几句寒喧的话也笨嘴拙舌说不利索。辩论起来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曹志高曾当着我的面跟旁人说:杨光有些生活常识非常欠缺,几乎白痴,有些知识又深得赫死人!
  有一天深夜,曹志高看见我从驳船上学习回来,站在黑暗里,面对长江2057号机舱里流出的桔黄色的微光,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脚下那道不足一尺宽的船档,我竟半天跨不过来。
  他不知道,我刚刚从鬼门关上绕了一遭,为了学习差点没把命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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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丨一朵丶赟赟 发表于 2009-5-18 10:58:37 | 只看该作者
九、斯宾诺莎说
  船上新来的厨师姓王,五十开外的年纪,身材微胖,保养得很好。老王喜欢巴结领导。给领导舔了腚沟子,心里头别扭,就跟小水手撒气,尤其对我粗暴得很。
  有一回我上餐厅吃饭,发现我用的33号饭盒不见了。我在蒸饭柜里上上下下找遍了,就是没有我的饭盒。在厨房的角角落落里搜寻半天,还是没有。
  问厨师老王。老王说:“我是代你看饭盒的呀?”他发给我半斤面条,让我自己下面条吃,连菜也不给,借口分完了。
  我正在自己笨手笨脚的煮面条,曹志高来了,非常气愤地骂我:“你真是松包!干嘛自己下面条?先从蒸厢里随便拿一盒饭吃就是了!管他妈的是谁的。吃了再说。”
  我也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孱头!无缘无故为什么没有我吃的饭?
  邓竹友说:“一定是有人欺负你,把你的饭盒藏了。”果然如此,因为下一顿饭,33号饭盒又神头鬼脸地出现在蒸箱里。
  欺负人的事不只一件。此前,我收到一封退稿信。三副金银保把这封退稿信交给我时,我看见信封已经被拆开了。我问谁拆了我的信?金三副假惺惺地作出友好的姿态来说,他看见信时,信封已经破了,他一时好奇就打开来看了看,没有再给别人看。
  我非常气愤,却无法表达。第二天,毛红光在闲谈中问起我创作的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写作呀?毛红光说:三楼上许多人都看过你的退稿呢……
  我的自尊心受到深深的伤害,好像被人用粗砺的沙纸磨过。
  不愉快的事情太多。为了摆脱苦恼阴影,我把全部精力投入学习,企图用学习麻痹我敏感的神经。每天,我跨过长江2057号与驳船之间的船档,在驾驶台上三五双眼睛的注视下,拎着一只黄书包走到最前方的驳船生活舱去。我知道一些人对我这样做非常恼火,但我不怕,我就是要示威一般在他们眼皮底下走上前去。其实,低调一点,我可以不被他们看见,到驾驶台后方最后一艘驳船的生活舱去。可是,一来因为这里与顶推轮机舱挨得近,巨大的轰鸣声令人心烦意乱;二来也是故意要让那些看不惯我的人气恼,我就一直走到最前方的驳船上去。那里仿佛一个世外桃源,静得只听见江水从船舷两侧哗哗流过的声音。
  我学习的内容相当庞杂。除了前面说过的啃那本砖头厚的《现代汉语词典》,我又报名参加了湖北的一所函授速记学校,练习用长短不一形状不同的线条把汉语的三百多个音节固定下来。与此同时,我还攻读英国作家高尔斯华绥的英汉对照本中篇小说《The Apple Tree》。我几乎是逐字逐句地查字典苦读这本中文叫做《苹果树》的英文原著。另外,我还买来一本有关五线谱知识的书,希望能够像我自学简谱一样学会认读五线谱。
  这些学习的成果是非常可悲的。
  速记在苦学苦练了半年之后,我的函授作业得到一位叫吕彦一老师的高度赞扬,他给我来信说:“你的速记符号写得很准,线条坚实流利,我感到非常满意,几乎是无可挑剔。我由衷地赞赏你的这种所向披糜的学习精神。”他介绍我和另一个速记同学认识,让我们在南京下关绣球公园见面,相互切磋,互帮互学。可是我却渐渐失去了兴趣。我学速记的目的是为了提高写作速度,能够想的多快就写的多快。经过刻苦练习这一目标基本达到了。这时候我的记录速度确实赶得上思维的风驰电掣,确实是想到那里就写到那里。可是,我沮丧地发现,速记好写难认。写的时候非常流畅,痛快淋漓,认起来却有些麻烦,不像汉字那样醒目。如果我用它来创作,很可能过上一些日子,连我自己都很难读懂我写了些什么。有一段时间我的日记是用速记符号写的,可惜那些日记现在已经不能阅读了。当我发现这个缺陷,我就扬弃了速记这种东西。
  《The Apple Tree》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硬是啃完了。那是高尔斯华绥的原著,不是简写本。像我这样一个只是在初中和技校零零星星学过一点英语的人读这样艰深而优美的英语文学作品,其难度可想而知。通过阅读我的单词量得到了极大丰富,书中有关乡村情景的描写和人间情感的抒发也让我找到过文学的美。可是,这种学习对于旨在掌握英语的目的,并没有实质性帮助。我学的是哑巴英语,聋子英语。多年之后我终于理解英语是表音文字,没有发音的辅助,硬记那些拼法,其情状简直跟斗风车的堂吉诃德好有一比。费了那样大的功夫,我除了认识一些单词,一句英语也听不懂,更别“说”了。
  五线谱学习更是彻底失败。我曾经靠着一本《怎样识简谱》的小书,学会了简谱认读,从中得到了莫大的益处。还在河校上学的时候,我买过《外国名歌201首》和《外国名歌》1-3册,从中学会了许多好听的外国歌曲。我知道五线谱是音乐正宗的记谱法,我想学会它。通过刻苦炼习,我终于把简谱的音阶与那些飘在不同线上的豆芽瓣一一对应起来。翻过一章,调性的转换把我彻底弄糊涂了,刚刚对应起来的“多来咪”,不再唱“多来咪”,要唱“来咪发”,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没有老师,我实在没办法理解五线谱的“调”,于是,五线谱学习就搁浅了。
  比较而言,让我受益较多的是啃那本砖头厚的《现代汉语辞典》以及学习之余,被我当做消遣、放松和犒劳自己的“阅读”。
  我怀着文学的梦想,理应把阅读作为我的主要功课。但是,我又对各种各样的知识技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什么都想涉猎,结果文学阅读反倒成了繁重的学习之余的一种调节和享受。我是带着那种品味一块精美蛋糕般的情绪来阅读我所喜欢的文学的。正是这种毫无功利性的阅读培养了我纯正的文学品味。
  我读了大量西方文学名著。从《希腊的神话与传说》、荷马史诗到巴尔扎克、雨果、屠格涅夫、契诃夫……。仔细回想,这些阅读其实从初中毕业会考后那个炎热而漫长的暑假就开始了。在等待去南京河运学校上学的二、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完全沉浸在外国古典文学名著的饕餮大餐之中。
  如果要从我的阅读经验中找点儿教训的话,我记得我在读完《伊利亚特》和《俄底修斯》这两本史诗后,马上又读了《希腊的神话和传说》,这是一个错误。因为同一个神的名字在荷马史诗与希腊神话中是完全不同的样子,结果我刚刚记住的那些居住在奥林匹亚山上的大神的名字又被新的称呼所取代,混淆到后来当我要谈谈那些神的故事时,发现曾经记住的名字全乱了。这可大大地妨碍了我拿读过的书向人们炫耀了,呵呵。
  在船上,我像嗜辣成瘾的人那样,把读西方文学名著当成生活必备的调味品。只是条件所限,阅读是随机的,在图书室碰上哪本读哪本。我渐渐认识到那种曾经有过的要把它们全部读完的野心就像一个饕餮之徒面对浩瀚的海洋要把大海吸干一样。我所能做到的顶多是在这个海洋里随遇而安地采撷凑巧碰上的珍珠而已。虽然我更希望寻着航标那样的名著走一条跨越海洋的捷径……
  不久,我碰上了当时刚刚出版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1-8卷。那是一套每卷都有四、五十万字的大书,我系统地读完了这套书。它打开了我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视野,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有些我们如今已经淡忘的作家如废名、叶紫,还有写出令人惊讶的流浪小说的艾芜,在这套书中都有上佳之作。那些精美的小说把一个个作家的名字刻在我的脑海中,并指引我进一步去找寻我所喜爱的作家的作品集。
  其中最为突兀的例子是沈从文。在那之前我还不知道中国有这样一个作家。我几乎是带着膜拜的心情反复阅读了他的《潇潇》,记得曾经像少年高尔基那样把书页对着阳光透视,想要发现那些文字里藏着什么样的魔法。在沈从文的名下一共选用了三个短篇,可见选编者也是把沈从文做为大师级对待,可是,我找遍了所有的书店和我有证借阅的图书室,令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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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丨一朵丶赟赟 发表于 2009-5-18 10:59:21 | 只看该作者
  十、拣回一条命
  在那个被萨特称之为“四月是残忍的”季节,我体会到青春并不像人们讴歌的那样美好。它往往伴随着盲目的探索,无意识的冲动,跟社会格格不入,人际关系紧张等等。我的内容庞杂的学习,没日没夜的用功,如今看来大多是毫无益处的,然而它们却让我付出了沉重的心血为代价。
  经过一段时间磨合,人们对我到驳船上去学习已经司空见惯,不再大惊小怪了。有一天,我终于啃完了《词典》。当我又一次从船首驳的艉楼里出来,我看见顶推轮的驾驶台上,平常对我颇有微词的船员们正在指指点点。忽然,船长池大钊亲自拉响了一声汽笛:
  呜——
  我向大江上下望去,天地一派空旷,没有任何需要鸣笛的理由。我突然明白这一声汽笛是为我而来。假如我理解的不错,池船长通过这一声汽笛向我宣布:他们的议论是可以让我听见的。他们没有说我的坏话。领会到这一点,我的心中涌起无限感动。
  我还是照例到驳船上去看书学习。
  甲字60069驳的水手老毕是个好人。他戴一副黑色宽边近视镜,一双爆眼珠子又大又圆,好像两只泡涨发了的桂元,在近视镜片后不停地眨呀眨,几乎随时有掉出来的可能。他的鼻子大而多肉,像一枚硕大的草莓,大概鼻腔里滋生了鼻息肉,不时发出吭吭的声音,好像嗅到什么奇怪的气味似的。他喜欢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书,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知识,对中国古代的盈联对句尤其掌握了很多。比如他会用拇指和食指夹住自己的下巴,从镜框上边爆出眼珠子,看定了我,考问道:“琴瑟琵琶,八大王同头异面。下一联对什么?”
  我瞠目结舌,回答不出。
  他便得意了,自问自答:“魑魅魍魉,四小鬼各怀心肠。”
  光是听了,我还没悟出这有什么好来。等他把字写出来,我才觉得妙,简直妙不可言。我这样一说,他便得意非凡,继续兜售:
  “戊戌同体,腹中只欠一点;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你知道这副对联暗藏的隐意吗?”
  我没听明白,请他把字写出来。我发现他念错了,向他指出:已不念yi,而应该念ji。因为己巳显然是天干地支中的字。
  老毕说:“不管!你知道这腹中一点指的是什么吗?双挑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一下子又把我问倒了。
  老毕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淫荡的坏笑,说:“不知道了吧?我来告诉你……”
  有一天夜晚,我到老毕的驳船上去学习。黑夜航行,驳船上的灯光会影响驾驶台上的了望,驳船起居舱里的灯是不能开的。老毕为我打开一间无人居住的水手舱,用黑布帘遮蔽了唯一的窗子,让我坐在一只有罩子的台灯下看书、写字。
  老毕是这条驳船上唯一的水手,他带着温和的微笑在我的头顶胡噜了一下,让我感觉他像我的长辈那样。我说了声:谢谢啊!看着他满足地退回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到了深夜11点45分,我从驳舱里学习完出来,我的眼前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有句成语叫伸手不见五指,此时不要说伸手,就是把五指凑到我的脸前,我也看不见。那是完全一派黑暗。
  夜盲症?我稍等了一、二分钟,想要适应一下,看看是否好转。不行!还是漆黑一团。我用手“轮刮眼眶”,做眼保健操,还是没有效果。
  天上飘着毛毛细雨。往常不是这样的,一般会有月光或星光,就算下雨,眼睛多少能够捕捉着一点感觉,让人能够辨别行动方向。今天这是怎么啦?这当儿,我的脚无意中碰到了搭在驳船艉部的跳板。我一时着急,心里也有几分迷糊,但还想到把别在胸前的钢笔揣进书包,然后俯下身来,以四肢爬行的姿势抓牢跳板,爬过船档。耳畔听得江水在驳船底上激起浪花,哗哗地响。右手终于摸着了后面驳船上的铁板。上了后驳,眼前依然什么也看不见。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天上飘着细雨,我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又探索着往前走,腿磕在什么东西上,感觉粘了许多的油泥。我一步一步总要捉住什么,慢慢地向前挪,下了驳船艏部的梯子,摸着驳船上的那些输油管线了,有了护栏,可以凭着印象往前走了。突然,一个什么东西,黑糊糊的紧贴着我的脸扇了一下,吓得我头皮发麻,我回过头去看,哪里能看见东西!
  好歹是回来了。我站在驳船与顶推轮的船档前,看见从长江2057号的机舱里流出来的半明半暗的昏黄的光线,在我眼里陡然变得那样亲切,简直让我无比感动。
  值0-4点班的曹志高爬出机舱到船舷边来撒尿,看见我吓了一跳,说你站在外面干嘛呀?你不知道下雨呀?
  我回想起刚才的一幕,感到一阵阵的后怕。真是险恶!倘若一个磕绊,掉到江里,那就没救了!
  追根究底,我想弄清楚何以会发生今天晚上这种事。按理说再黑的夜晚,眼睛总能有些感觉。可是今天我的眼睛好像不在了!我想营养不良是一个原因。今天两顿饭我都没有吃菜,午餐菜是红烧带鱼,因为我有偏食的毛病,向来不吃鱼,就只吃了一盒白米饭。晚上是老茄子烧辣椒,茄子里带许多籽,我一看见那些籽心里就起鸡皮疙瘩,又是只吃了一盒白米饭。其实我也不是太挑食,什么样的老菜帮子,苦菜根子我都能吃,但是巧了,今天连着两顿饭的菜都是我无法接受的。另外一个原因,晚上驳船舱里只有一盏罩子灯,四周都是黑糊糊的,只有桌上一小块地方亮得刺眼。而我在那只小桌上一趴就是四、五个小时,所有这些,构成了眼睛失去作用的理由。
  我在心里梳理着这些想法,慢慢打退那个差点撞在我脸上的黑影给我造成的恐惧:莫不是死神跟我玩了个把戏?理智告诉我,也许是一只如我一样盲目的夜飞的倦鸟或蝙蝠什么的,把我当成了枯树桩想要在它的头上休憩,临近了才发现不是它想像的那样……
  
  因为读书减少了睡眠,我睡得特别死。遇到夜晚编解队作业或者靠码头,往往一遍叫不醒我,或者叫着答应了,其实并没有醒,人一走又睡着了。鹰钩鼻子小眼睛的二副郑琰,他那凶神恶煞似的表情,和那又尖又高的嗓门儿对我的神经着实造成过不小的伤害。
  有一次夜晚2点,船到临湘锚地解队作业,我感觉刚刚躺下还没睡稳,邓竹友就把我摇醒,我迷迷糊糊答应了,套上一件毛衣,可是我还是又睡着了。感觉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我的床前突然炸雷似的一声巨吼:“小杨!”
  我炸尸一般从床上“嗵”地坐了起来。只见二副郑琰像个恶魔似的站在我的面前,手指几乎戳到我的脸上来。我迷迷瞪瞪地听着他一大通指责,每一声锐利的叫喊都撕痛了我的耳膜。我一边急速地穿衣,一边感到头脑里有一根筋快要被他扯断了。我就乘着还没有崩溃之前,从他的手臂下钻过去,逃到甲板上去了。
  这样的一幕在我的记忆里上演过不只一次。有时候,同舱的水手一两声喊不醒我,同样也会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吓得我一屁股爬起来。还有水手长胡裕海也恶声恶气的训斥过我,只是他中气不足,对我的耳鼓不足以造成像郑二副那样的冲击波。
  只有邓竹友在这时才会拍我的肩,或者摇醒我。我很感激这个爱玩小帽子的朋友,虽然船员们多半有点瞧不起他,有时我也觉得他有点孬不痴痴、迷迷瞪瞪的。但是,他却能给我以平等的友谊。这种友谊使我想到也许我和他一样,在船员们的眼里是病态的。
  谁能想到呢?我亲眼目睹了邓竹友的惨死。因为邓竹友对我特别友好,你可以想见我的悲伤。这事容我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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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丨一朵丶赟赟 发表于 2009-5-18 10:59:34 | 只看该作者
不久我与厨师老王打了一架。或者确切地说,我被厨师老王打了一顿。
  那天下午,我因为昨夜惊吓睡眠不足,午觉一直睡到五点半钟才醒,而船上开晚饭的时间是四点半。我匆匆洗了把脸,就去吃饭。还好,厨房尚未锁门。厨师老王见了我,极不耐烦的样子,一边打菜,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
  老王对我一贯是这个样子。这个人卑鄙得很,他在船干面前伏低做小,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就希望像我这样身份比他更低的人像他那样伺候他,或者说他要找一个对象可以让他作威作福一回。这个对象当然是像我一样的小水手、小加油,尤其是我,因为我这个人也有毛病,有时候像茅厕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我看穿了他这么恶声恶气,无非是要找回他对船干卑躬屈膝以后的心理平衡罢了。他说什么也不往心上去。没啥!我不理睬他就是了,径直走出去到蒸饭柜那边取饭。
  饭盒没在蒸饭柜里,被人整箅子抽出来晾在甲板上已经凉了。我拾起来,重新填回去,打开蒸汽。厨师老王跟着也走出来,脸上一副寻恤找事的难看气色。显然,我那种不理睬他的态度使他未能得到发泄的满足,他还想在我头上撒气。果然,他指着蒸饭柜厉声训斥我没有把扣子拧紧,蒸汽泄漏出来了。这真是无事生非,扣子上不上紧,我只蒸我一个人的饭,跟他有什么相干。对于这样蛮不讲理的人,你能跟他说什么呢?好歹我不蒸了就是。我随手关了蒸汽,取出饭盒,一声不吱地来到餐厅,将饭盒扔在桌上。“啪”地响了一声,饭盒拍到桌面的声音有点大。
  这就给了他发作的籍口,他开始破口大骂起来,以为我终于触犯了他的尊严。我的心冰冰凉,对于这样可笑的下作表演感到一种本能的厌恶。我忍不住说:“你老大年纪了,发什么火?我年轻人都没有你火气大嘛。”
  他呼地一声冲进来,直闯到我面前,满口脏话,唾沫横飞,两只手在我的眼前来回比划。没等我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伸手在我的右肩搡了一把。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失去了冷静,愤然伸手推了他一把。这是最最失悔的事儿,我以为你给什么,我还什么,便占在理上,却不知世上的道理并非这般简单,我只是徒然给自己招来更大的打击罢了。
  老王很策略地马上咋唬起来:“你们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他先打我。”餐厅里还有三四个人,都懵在那里。
  我听见他这么说,一时间也怔住了。怎么?我打了他?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我怎么敢打他……,
  没等我声辩,他猛然扑了过来,挥起两只胖胖的拳头,向我的脑袋左右开弓。一时间,我只看见他腆着毫不防犯的大肚子,我只要这么一拳,一拳……,但我死死地收紧我的双臂。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我只要碰他一下,他就可能瘫在地下,懒上我……,这个怯懦的念头牢牢地抓住了我。鼻梁上挨了一下,很重,血马上冒出来。他把我直挤到墙角,仍然挥舞着拳头,我不知道他还有完没完。
  终于有人抱住了他,拉扯着,把他从我身边推开。我看见那人是轮机部的机匠老枪,从心底里感激他。鼻管里的血涔涔地流下来,我将头仰起,让血倒流进鼻腔,沁进了嘴巴。已经有血落在白衬衫上,低头看时,洇成小片小片的红斑,宛如樱花一样。我坐下来,木然的,不动也不想。堵住鼻管的手指感到了血液的胶粘。
  屈辱的泪水刹那间涌上来,我无声地把它们咽了回去,我能感觉到泪水在脸皮底下的泪腺里汩汩流动。
  更令人伤心的事还在后面。当我将此事诉诸政委,以求公道时,我从这件事的教训中领会到更深的内容。
  左政委听了我慷慨激忿的陈述,表示一定要调查清楚,认真处理。我说出在场所有目击者的名字,表示可以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了解此事的原委经过。
  第二天,船上开会处理这次“打架”事件,左政委的态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会上,我从受害者变成了被指责的对象。因为,他了解的“真相”是:我首先打了对方,而对方只还击了我一下,就是把我的鼻子“碰”出血的那一下。他们不得不承认的唯一正确的事实是:后来我确实没有还手。而这事到了政委左拐子嘴里,竟成了:“你别看你小年轻,真正要打,你还不一定打得过老王啊!”
  我几乎暴跳起来,毫无理智地嚷道:“你让他来,咱们再试一下,我……,我……”我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心里翻江倒海般地潮涌着一个念头:怯懦啊,怯懦啊。当时,我怎么就那样孱头呢?事后我又那样愚蠢,还希求什么公道,难道我不知道,他老王早就把政委烀得像他的卵蛋似的吗?虽然他们年龄不分仲伯,他在政委面前就像干儿子那么乖。然而,这不仅仅是一个政委的事呀,还有那些当时在场的证人呢,他们现在都在哪里呢?
  想到这一点,我不得不消歇了。我和所有的船员关系处得都不怎么样。仅有一个曹志高,属于小鬼搬家自己还要寻求庇护的尴尬境地。在这强弱势力绝然悬殊的情形下,谁会为一个没有半点势力的不相干的人说一句公道话?大概最公正的人也只能保持沉默。而世上讨好阿谀之徒又何其多,难保不有人为了得到厨师老王菜瓢子上的偏袒,说出与事实完全背道而驰的话。
  其中最令我心情沉重的是机匠老枪,就是帮我拉开了厨师,让我心存感激的那个人。我多么想在这里,能为他说几句好话,使人们不至于对世上的公道太绝望。但我不敢欺骗读者,他在行动上帮助了我,在道义上却无所作为。这大概是我们这个文化的缺陷。西人当此情境大概不惮于说出有利于弱小的真话,也不是因为他们心地高尚,而是因为他们相信这么做是在帮助上帝。权衡利弊是人人心中都会考量的无可指责的天性,我们的文化没有给这种考量一个砝码。
  这个航次结束以后,我到河校后门外的那段江堤去看我的三叶草。我已经很久没去看过它了,不知道它生长的怎样?是不是与我一样艰难困苦。它像我的另一个亲人,或者说就像我的影子一样,我想从它身上看见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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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丨一朵丶赟赟 发表于 2009-5-18 10:59:51 | 只看该作者
十一、螃蜞这种小动物
  深秋的傍晚,天上灰蒙蒙的没有太阳。江边一片萧索的景象。风从北岸吹来,吹得岸上的电线紧绷绷的。码头旁高坡上的草都枯黄了,树木发黑,像一些皱皱巴巴的干老头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找到那个堤坝闸口,认了认那株老柳树,发现了那块大石头。在那个三角地带找了一会儿,我终于又认出了它,我的三叶草。周围的杂草疯长得与上次来很不相同了,它们几乎淹没了我的三叶草,但它还是顽强地生长着。当别的杂草高过它的时候,纷纷显露出凋弊的色相,而它还是那么郁郁葱葱,在一派高压下挺拔葳蕤,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
  三叶草给了我勇气和信心。在那些灰暗沉郁的日子里,我的生命之温度降到了摄氏4度左右,这时水的比重最大,沉在大河的最底部。唯其沉在最底部它才远离河面的冰冻,保持了流动的能力。去看三叶草就是我在大河底部的流动,它使我保持着剩下不多的一丝丝热量。
  
  即使在那些最阴暗的日子里,美好的事物仍然无处不在。
  船到吴淞口,在满眼望不到边的江面上抛锚。夜晚,天上没有月,吴淞口外的江面上黑鸦鸦的。偌大的一个世界完全被黑暗主宰着,只有很远的地方还有一两只锚泊的船灯,给这世界一星半点的温暖。我在船尾的甲板上坐着,忧郁的情绪潮水般轻拍心灵的堤岸。当我感觉到寒冷,站起来活动一下,在甲板的船舷旁看见了捉螃蜞的王龙干。
  螃蜞,是一种傻傻的小动物,穴居于海边或江河口的泥岸,性喜趋光,似蟹,然而比螃蟹个儿小,口味差,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东西。因为船上有强烈的荧光灯照耀,吸引了螃蜞的天性,王龙干把几根粗粗的草绳子贴着船舷拖到水里去,---钓螃蜞!
  螃蜞顺着草绳极快地爬上来,一个个争先恐后的,仿佛虔诚的教徒向往天堂一样。它们形状长相与螃蟹无异,只是螯足无毛,大的如茶杯口儿,小的如铜钱儿,一个个爬起来极快。在这茫茫黑夜里,船头的灯火对它们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极其不幸的是,他们刚一爬上来,就被王龙干活捉,飞快地投入铁牢,---那只深广巨大的钢精锅。
  我忘记了自己的忧愁烦恼,参加到王龙干的捉螃蜞的行动中去。王龙干嫌草绳太单,怕螃蜞们找不到路上来,他让我到船艏甲板下的物料舱里找来几张稻草编的草包,他把几只草包连缀起来,成一个梯面拖下水去,这回,螃蜞们上得更欢了。
  我捉了一只极小的螃蜞,只有拇指盖儿大小。它的背壳颜色还不曾变得发青发黑,是淡淡的水黄色,八条小腿急速地动作,惊恐地想逃避我的控制。我把它轻轻捏住,对王龙干说:
  “瞧它!多傻呀。不好好耽在水里,爬上来找死!”
  “它是为了光才上来的。”王龙干说。
  “可是,光对它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有谁知道!”
  “真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趋光?”
  “这是一个迷。”
  王龙干忙着收拾爬上甲板来的螃蜞,显得无心跟我搭腔。过了一会儿,他说:
  “其实人啊,有时也和螃蜞一样。只是悟不出罢了。”
  “……”
  “还有的人,你说他傻也不傻,可是莫名其妙就把自己的生活葬送了,为了一个什么事业前程,本来生活得好好的,突然间就不过了,豁出去了……”
  “可是……,人不是应该有所追求吗?”
  “那不一样,小兄弟,那不一样!追求不能离开了人的本性,就像螃蜞不能离开水。有的人,为了他那个光,把身家性命搭进去啦。名誉啊,地位啊,金钱美女……,是好东西,有时也是害人的东西。它们就像螃蜞的那个光,人们看见了就不顾一切了,这样的事啊,我见得多喽!”
   我隐约觉得王龙干的话里有一些儿道理。想不到这个平素不声不响的人,心里对人生有自己很深的想法。以后,我也曾多次发现,在那些本来我们根本没有想到的人那里,藏着令自己惊讶的思想。
  我可怜那些为了光爬上来的螃蜞们,尤其可怜我手上的这只拇指盖儿大小的生灵。我朝着江面狠劲地抛出我的大拇指,那只小小的呈淡淡的水黄色的小东西竟然抓牢了我的手指,没有被甩下去。我又接二连三地抛掷了好几下,仿佛在对着空阔无边的大江无声地比划着大拇指叫好。最后,我总算摆脱了这只喜光的小动物对我的依附,我感觉被它蛰伏过的地方一片清新而微妙的空白。
  大半夜,我们捉了大半钢精锅螃蜞。王龙干把它们拿到厨房外的蒸厢里煮了。虽然并不好吃,还是吸引了不少尚未睡觉的水手,大家七嘴八舌,半吃半扔地拿它们下了酒。
  
  第二天,我在船舱里看书看得累了,出来到甲板上散步。这是吴淞口外的锚地,四下里是茫茫苍苍的浑水,极目远眺看不到陆地的边缘。这时,我在船舷的护栏上看见一只绿翅黄翎的小鸟,美丽极了。它大概飞得太累了,将头插在翅膀底下,沉入酣睡。 我几乎没有看见过羽毛如此艳丽的小鸟,它是上帝派来的吗?我悄悄地走上前去,伸手一捉,竟然被我捉到了。它在我的手心里扑楞,挠得我手心怪好受的。我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欢乐之情。
  我把小鸟带回舱来,关上门窗,放了它,然后狠命地追扑、堵截,在这小小的船舱里,玩弄猫捉老鼠的游戏。可怜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着,惊恐万状地乱飞乱撞,从一个墙角逃到另一个墙角。我一刻不停地将自己投向小鸟,浑身兴奋而紧张,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使我的心脏收缩有力。忽然,一泡稀粪落在我的窝窝囊囊的被褥上,气得我哇哇乱叫。小鸟却贴在床头顶上的墙角里,扭回头来,闪动着一双乌亮的眼睛。
  “哼!骚货。”我恨恨地骂了一句。
  没有鸟笼,一时找不到地方安顿这位小小的天使。我找来找去,最后把房间里的字纸篓清出来,用麻线在纸篓的口上布起密密的网,然后把这只尚不知名的小鸟放了进去。
  船到上海,我专程跑到西郊的动物园,去研究我逮住的究竟是一只什么鸟儿。在鸟族馆,我发现这只小鸟是鹦鹉的一种,又名娇凤。鸟族馆里这是一种数量较多的鸟儿,它们从笼子的这头忽哨着飞到那头,像一群吱吱咋咋的放了学的少女。当它是独一份儿,我感觉她的美丽是那样奇特,仿佛世间绝无仅有的模样。而在动物园里,同样的鸟儿不知有几十只、上百只,一时间竞相鸣叫,翔集,这才让我放淡了那种沾沾自喜的得意。
  在上海的西郊动物园,我平生第一次看见大象。先看了狮子老虎,已经是大型动物了。它们住在笼子里,而大象则住房子,这一点令我心里诧异。等到走进大象馆,见到高及屋顶的庞然大物,顿时被它雄伟的体格所震撼。任何图片都不能传递第一眼看见大象时给我造成的强烈视觉冲击。它象一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占据了心中整个画面。
  回到船上,我还是非常细心的照料那只娇凤。我把它当成自己的爱人一样看待。我常常用一只铅笔逗弄它,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它不堪忍受,钻出字纸篓的网口,不辞而别了。
  我望着空空的篓子,不胜怅惘。
  
  玉茭也是我的娇凤。那段时间,我对玉茭的爱情真是长疯了。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船到码头如果不能收到玉茭的来信,我一定会疑神疑鬼,以为有人窃取了我的宝贝。
  有一回船在栖霞山临时检修,我抽空回了一趟家。回来的时候把玉茭也带来了。我们在南京玄武湖和中山陵度过了快乐的一天。中午在鼓楼附近的“胜利”西餐厅吃了一顿西式套餐,印象深刻的有小豌豆蘑菇炖鸡盅。玉茭小口啜着那盅鸡汤,非常娇美,她就像那盅鸡汤一样令人对生活升起美的赞叹。
  美好的一天转瞬即逝。当这一天结束的时候,我就要回船,而她呢?乘当天晚班火车回马鞍山。
  傍晚时分,我们在南京新街口汽车站分手。她挤上车去,转眼就不见了。门开处只见拥挤的乘客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紧挨着,还有人不断地扒住车门往上挤。我站在湿地里,头上飘着零零星星的雨丝,一种说不出来的惜别滋味在心里搅和着。
   “玉茭,注意点噢……”
  喊了这么一句,我听见她在人群里闷声闷气的答应了一声,车门终于关上。无轨电车无声地启动,滑行开去。这一刹那,我陡生一种失悔的情绪:我要是和她一起走多好!起码也应该送她到火车站,看她上了火车……
  再去追她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忽然远处有人朝我吼叫,我抬头看去,是两个臂上戴着“交通管理”袖章的老头。我自忖并没有违反哪条规定,大概是他们看出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心有什么意外发生吧?我赶紧快步穿过慢车道,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
  我来到鼓楼的“企业自备车”站牌下,等候分局的最后一班交通车送我到栖霞山下的江边去。天不知不觉就黑了。我站在雨地里等车的时候,雨下的也比刚才大,川流不息的车灯将橙黄的灯光流泻在路面上,给惨白的水银路灯照射的路面镀一层华丽的光彩。路边的法国梧桐在雨中发出黑黝黝的亮光……
  我不敢去屋檐下躲雨,生怕在我躲雨的时候,交通车就开过去了。多么漫长难熬的时间啊!我慢慢地踱步,脚下的皮鞋不久便湿透了。时间变得慢极了,我看了看表,好久才捱过去五分钟。对比之下,白天和玉茭在一起的时光,简直就像百米飞人一样跑得快。现在,她一个人怎么样了呢?该上火车了吧?想起我们在一起的快乐,不由得又是一阵惆怅:唉,我要和她一起走,该多好……
  在雨中等车的时候,我默默地吟咏江淹的《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焉。”这一刻对我来说,真的不知魂在何处?
  不久我受到一次更大的打击,它使我看见生命的残酷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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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丨一朵丶赟赟 发表于 2009-5-18 11:00:07 | 只看该作者
十二、帽儿王之死
  船过武汉,上驶进入长江中游航段。这里航道复杂,水流紊乱,不时遇上漩水、泡水。漩水夹着白色泡沫打着漩儿从船舷旁溜过,泡水咕嘟咕嘟往上涌像开了锅一样。它们不仅看上去令人感到凶险,而且可以刨起江底的泥沙,随心所欲地在航道上堆起一个个水下沙包,对行船造成实实在在的危害。
  怕鬼偏有鬼。傍晚吃饭时,看窗外风撵着暗云,像撕扯破棉絮,一片一片从舷窗里飞过。突然,船身剧烈地簸动起来,颤抖着,像疟疾病人打摆子筛糠一样。紧跟着,听见“嘣!嘣!嘣!”几声巨响,机器声猛然低落下去。餐厅里的水手们扔下筷子,一跃而起:
  “吃沙包!”
  “断缆子!”
  大家急忙跑上甲板。只见我们的顶推船队,像一片偌大的钢铁岛屿,横亘在浑黄的涛涛江水之中。风刮得甚急,如同细细的藤条抽过人们的脸颊,举目望去,大江上下煞是荒凉、空旷。前面的驳船船底插上江底的沙包,此时已是动弹不得;连接驳船与驳船、驳船与顶推船之间的钢丝绳,在剧烈的冲突下断了好几根。刚才的那些巨响就是由它们的断裂而起。若不是亲眼所见,你几乎很难相信那些蟒蛇一般粗细的钢丝缆绳会断成两截。它们断裂时猛地抽回来,打在铸铁的系缆桩上,留下清皙的一股股钢丝的纹路。
   顶推船队在江上断缆是很危险的。失去维系的驳船有可能顺水漂流而下,每艘驳船都装载着3000吨原油,要是流到武汉,撞上大桥桥墩,引起爆炸,那威力简直比得上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水手们都懂得这个道理,丢下饭碗一跃而起,立即各就各位进入抢险状态。
  没有人多说废话。水手长老胡的哨子吹得人们头皮发紧,这哨声里的焦虑让人们感到危险近在咫尺,有的驳船已经失去控制,在江上放了鸭子。我们要赶在最快的时间将船队重新编组起来。
  江上风很大,大块的乌云在北风的驱赶下迅疾地向南飞去。船长气急败坏地冲着扩音器大喊大叫,水手们像一群忙碌的小鬼,在船头船尾紧张地跑来跑去。邓竹友在这当口,竟然显示了他的不俗身手,当我们打出的撇缆纷纷落水,连水手长的撇缆也没能射到驳船上时,邓竹友把撇缆打上了飘流中的驳船。
  事后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说邓竹友那样稀松的本事怎么会有如此神勇?也许这就预兆了后来将要发生的一幕吧?
  三只放散的鸭子终于又拢到了一起,眼看大功告成,这时真正的悲剧发生了。肆虐的厄运好像不甘心俯首就范,一定要还以颜色,它让我们忙中出错,绞紧的一条拇指粗的钢丝缆绳再一次绷断了。断裂处的油麻芯爆出一小团雾状的花朵,我眼睁睁地看着死神的影子从眼前倏然划过。与时同时,一个人影随着那声巨响飞出了舷外。惊魂甫定的我们定睛查看,甲板上少了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邓竹友。
  邓竹友捞上来已经不行了。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想要说什么。我把耳朵凑近邓竹友的嘴巴,他的嘴巴张着,却说不成字。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他的遗嘱,我认为那句话是:“我的小帽子,捐给幼儿园。”因为邓竹友活着的时候,流露过这样的意思。
  为要不要送邓竹友上医院抢救,船员们情绪很激动。最快的送医院的办法是顶推轮解队,单船驶往附近的宜昌。那就意味着把三只情况险恶的油驳船抛锚在江上。凭感情大家都想这么办,可是左政委给邓竹友把了脉,说邓竹友已经死了。我们要把损失控制在最小。
  我听了这话,冰凉的泪水滑过了脸颊。不知什么人骂了一句:“我CAO!”但是回头看看邓竹友,真的是一丝儿气息没有了,只是嘴张得很大,两眼还圆睁着,翻出赫人的眼白。
  船队又连接为一个整体。最大的危险暂时避免了,但是船队的首驳船还搁浅在沙包上动弹不得。池船长下令加足马力倒车,几次三番拔不出来。正在无可奈何之际,想不到沙包这东西鬼得很!像个顽皮的恶神,闯了祸以后,悄然无声的溜之大吉。湍急的漩水不知什么时候把沙包带到了别处,庞大的船队忽然活了。它在你不曾注意的时候渐渐游移起来,就像一条已经翻了白肚的死鱼,慢慢又苏生了。
  池船长摇下车钟:前进一!这个巨大的钢铁岛屿又缓缓移动了。
  天色已经灰暗,大片大片的乌云向北急驰而去。池船长担心沙包再来捣乱,命令慢车前进,同时派几名有经验的水手到最前方的驳船上打篙,测量水深。时令已入深秋,水淋淋的竹篙在手上翻来掉去,一会儿手就冻麻了。同时,水手们大声地向后喊道:
  “三米五!……三米二!……四米!……三米五!……”
  船头离驾驶台很远,加之风急,需要中间有人接力,水手长老胡把我派到这个位置,我就把前方测得的水深再喊一遍,传到驾驶台上。我们的唱答,在肃穆的大江上此起彼伏。
  此时,邓竹友的遗体还躺在顶推轮船艏的甲板上,大睁着眼睛仰望苍天。假如他还能看见的话,他应该看到一行雁阵在乌云疾驰的天幕上划过,留下铁影般的雄姿。假如他还能听见的话,他应该听到滩涂上的芦苇在秋风中瑟瑟吟唱,好像在为大雁招手送别。
  
  邓竹友死后,左政委经常做噩梦,梦见邓竹友。
  船员们说,左拐子说他已经死了的时候,邓竹友的魂儿一定还在身上,他听见了左拐子的话,他不放过他。
  不久左拐子真的得到了报应。
  要说清楚这事得从池船长在分局受了批评说起。我们这位人称“池老板”的船长是个有点“匪气”的人,因为长相凶蛮,额角有一个疤痕,且喜穿一件黑纺绸的短袖衬衫,伙计们背下里戏称他“土匪”。
  “土匪”这天受到了批评。原因是“有的船长竟然在无线电话里骂娘,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一船之长。”
  这是怎么回事呢?那天,船从安庆回来,离南京栖霞山锚泊基地还有十几里,可是天已经黑了。从基地进城的交通车最末班是八点。如果赶不上的话,南京住家的伙计们今夜就回不去了。池老板在无线电话里和基地调度联系,请求他们让交通车稍等片刻。调度竟然不肯通融,调侃道:“跑一趟安庆才三、四天嘛!三、四天不回家就熬不住啦?”
  池老板气得在电话里大骂:“你们龟儿子天天回家抱老婆,怎么不说熬不住!……他妈的,老子弟兄们回家睡自己的女人,又不睡你老婆,睡你妹子,嚼什么驴JB。”土匪船长骂完了,气头上又以明天中午拒绝开航相威胁,好歹总算拖住了交通车,让伙计们回去过了一夜。而池老板自己并不是南京住家,自己并不回去。
  池老板的家在武汉。我们这分局成立之初,整个是从武汉搬下来的,船上一半的伙计都是武汉人。因而,那时候船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船过武汉,总要停下来靠一夜。后来,分局新班子上任,明令禁止:不得无故在武汉停航。
  池老板强烈争取给南京船员回家过夜的机会,其实也是为了争取武汉船员的回家过夜权。他首先要在船员内部之间搞好平衡,显示他的公心和正义。没想到为这事挨了严厉的批评。
  池老板是个犟眼子,早年在海军服役,养成了服从命令的基本素养。既然受了批评,他的倔劲上来,对上峰命令的执行又到了偏执的程度。
  下一个航次,船从临湘下驶,半路上左拐子忽然病倒了。肚子痛得要命,额上渗出冷汗珠子,细密的一层。左拐子平素和池老板感情还好,池老板捅了漏子,都是左拐子帮他在上面遮掩或打园场。左拐子发病最厉害的时候,船已临近武汉大桥,论情论理,池老板都应该把船靠上汉口的码头,让左拐子上岸就医。可是,土匪的倔脾气上来了。他想,这样一来,机关的那些“龟儿子”又会嚼舌根子,说自己找借口在武汉停航了。他坐在左拐子床边,握着他的手说:“老伙计,还能忍吗?”
  左拐子这时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他在老池的脸上也许看见了邓竹友的影子,这是邓竹友在报复他呀。他闭上眼睛说:“老池,你做决定吧。”
  池老板狠狠心,一咬牙冲上驾驶台,喊道:“全速!机仓给我加车,加车。”船一下子冲过武汉,奔黄石去了。
  左拐子得知武汉已过,这一下可把他折磨得不轻,他眼前出现了幻影,老是觉得邓竹友附体池大钊要来治死他。谵呓中他厉声痛斥池老板,说他狼心狗肺,不是玩艺。他要是屈死了,化作厉鬼饶不了他。厨师老王像个太监似的围着左拐子团团转,眨着惊慌的眼睛嘀咕道:“小声点,小声点。”他怕池老板听到了会把气转而撒到他头上。
  四个小时后,在黄石医院里,医生给左拐子做了阑尾炎割除手术。
  小护士出来对满脸汗水颇为紧张的池老板说:“哎呀!真危险,再晚来一步,阑尾就穿孔了。”
  据说,池老板听了当场流下泪来。那个土匪样的硬汉子为什么会流泪呢?厨师老王说池老板对左政委有感情。老枪说,扯蛋!如果真有流泪,那也是池老板为自己差点又闯了大祸而后怕吧?
  对这个结果,船员们都觉得左拐子拣了便宜。电报员王龙干指出,老实人即使死后有灵,对他们的仇家实施报复,也还是脱不了善良二字。
  船到南京,曹志高休假回来,从岸上给我带来了信。奇怪的是写信的不是玉茭,而是谢宛儿。谢宛儿在信中说:出事了,你快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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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丨一朵丶赟赟 发表于 2009-5-18 11:00:56 | 只看该作者
  十三、谢宛儿
  自从上次带玉茭来南京让她一个人回去,我就感觉玉茭离我越来越远。当我在雨中沉吟“黯然销魂”时,不知道玉茭怎样地痛彻肺腑呢!然而这些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那次上南京来,使玉茭的母亲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玉茭的母亲从玉茭的嘴里了解到我的身世:父亲去世早,母亲独力抚养大五个孩子。家里底子薄,孩子多,穷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而我本人又是水手,将来肯定顾不上家。她的母亲从实用价值观念出发,认为这是一门糟糕的婚事,必须加以拆散。
  我从玉茭的来信中得知她母亲的态度后休过一次假。那一次回家,第一天就被她母亲发现了我,结果对玉茭严加管制,我跟玉茭简直没有见上几面。见了面讨论的也都是如何说服她家人的事。玉茭对我的感情没变,可是,我要抨击她母亲的狭隘,她就不表示同意了。我明确地感到在她母亲和我之间,对玉茭展开了一场争夺战。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以玉茭对我的态度为判定胜负的风向标。多年以后,当我重新审视这场“战争”游戏,发现痛苦的并不只有我,玉茭作为被争夺的对象其实比我还要痛苦。这是我当时所想不到的。当她想要从我这里汲取力量时,我想要的仅仅是她对爱情的不打折扣的忠诚。如果我稍稍成熟一点,理智一点,也许情况会迥然不同。但我都做了些什么呢?我不能容忍玉茭有那怕丝毫的动摇或犹疑。我用狂妄自大的征服者一般的强硬姿态,对她家人的任何实用主义的考虑予以辛辣的嘲笑。这就从根本上伤害了玉茭的感情。
  谢宛儿作为我和玉茭的联络人,变得更加忙碌了。因为同在一地,我们也常常需要她传信。有次玉茭由谢宛儿陪着来我家,在把玉茭交给我的时候,谢宛儿微笑着说:“我成了你们的红娘了。”我看得出她眉尖上淡淡的落寞,感到由衷的抱歉。我认真地说:“不,生活中谁都是主角,你也不是红娘。”谢宛儿大笑着抱怨起来:“好啊,我为你们做了这么多,连红娘都不承认吗?”玉茭搡了她一把,说:“你傻呀。”谢宛儿依然呱呱叫,我只好微笑着不吱声了。
  玉茭越来越飘然远去了。虽然分手二字还没有从她嘴里冒出,但从她给我的来信看,过去对我的那种敬仰之情明显的淡薄下去。有时,连续几个航次收不到她的一封来信。
  这一封由谢宛儿写来的信告诉我一个新的情况。玉茭的家人为了打消玉茭对我的依恋,给玉茭介绍了一位男友,正劝着玉茭去见那人。谢宛儿真诚地为我着急说;你快回来吧!
  要论感情,我恨不能立马飞回家去。但我的性格中孤傲的成分这时起了作用,我并没有回去,而是给谢宛儿写了一封回信。信中称:她要去见那人,那是她的事,与我何干!这封寄给谢宛儿的信在我发出之后,才忽然想到:因为一向是谢宛儿代为传信,她肯定会先交给玉茭,等玉茭拆开看了,才发现抬头是写给谢宛儿的。
  就让她看到也好!我颇为忿忿不平的想。但是毕竟心中惶惶不安,在矛盾了好几天之后,等不及船回南京,我从安庆下船,按捺不住地赶回家去,就像谢宛儿招唤的那样。
  
  家在记忆中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那是一排低矮的平房,门前有建筑工地废弃的竹笆子扎起的破篱笆,风雨岁月驳蚀了颜色,已经变为枯槁。篱笆下种了几颗丝瓜,粗茎老藤曲曲折折爬上院子顶上的铁丝网,人手形的叶子被阳光照得青黄,但远不如纷繁的丝瓜花黄得鲜艳。院子一角有一株无花果树,旁逸斜出的枝杈钻出篱笆,长得繁茂茁壮,它的阔大的叶子染出一片墨青。一间低矮的砖棚蹲在这破篱笆的院内,使本来不大的院子显得愈发狭小窄巴。那是父亲在世时,因为家里住房实在太小,搭起来贮存一些用不上又丢不下的杂什物件的。院子里正对着大门,原来还有一株高大的杨树,父亲去世那年,杨树也莫名其妙地枯死了,把它挖走的时候,发现树根积了一大潭水。
  我穿一件修长的黑色西服,留着遮蔽了耳朵的长发,回到了家中。我之所以留意到自己的形象,是因为快到家的时候,在汽车上有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盯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从汽车的后视镜中打量了一下自己。我十分喜欢这件纯黑的非常贴身的西服,西服的面料很厚实,尾部有开岔,裁剪的非常瘦身,几乎就是为我定做的一般。实际上它是二手货,大概是从国外舶来的,由一个船员卖给我。此后好几年光景,我总是穿着它上岸,有一回机匠老枪跟在我身后评价说:“杨光穿这件西服像个人物似的!”
  我带着这种“像个人物似的”感觉回来了。回来后的第二天,就被兜头泼了一瓢凉水。此前,我在玉茭家的门口蹀躞徘徊, 既怕见到玉茭的家人,又想早一点看见玉茭。经受了难以忍耐的煎熬,忽然在她家厨房的小窗里看见了一个令我砰然心跳的面孔,好像乱云飞渡的海面上忽然冒出一轮明月。我刚想凑上前去说话,玉茭急忙朝我摆手,把手挡在胸前不让身后的人看见,示意她的身后有人。
  我知道她的身后一定有一只阴沉沉的眼睛正在监视她。不是一双而是一只。玉茭的母亲瞎了一只眼睛,看人的时候剩下的那只眼睛仿佛睁不开似的,需要微微仰起头来帮助她认清对象。这使她的面孔在当时的我看来带着一种可憎的意味。事隔多年,我才纠正了这种偏见,不再因为人们的长相决定自己的好恶。
  我不想让玉茭太为难,既然她看见了我,就等于我通知到她了。现在想来,这等于我刚一回来,就去通知她的母亲,让她加强了对女儿的控制。
  第二天玉茭托谢宛儿转来一信。信中说,她决然不会去见那人,但是——,我们的事,也结束了吧。她实在承受不起了。我想起我给谢宛儿写的那封信,感到无比惭愧,我怎么能将她家人的行为算作她对我的负债?也许正是由于看到我的那些话,才令她作出如此的最后抉择吧?回想起来,我是与她的家人一起,将她猛推了一把。
  我不能接受我们的恋爱就这么不了了之,我通过谢宛儿表示无论如何也要再见玉茭一面。终于,玉茭在谢宛儿的陪同下来了。这些日子,玉茭明显清瘦了许多,但是依然楚楚动人。薄眼皮仿佛是双层油脂做的,映得出眼珠的青色,回眸一瞬的刹那间,有可爱的阴影,宛如蝴蝶一般悄然飞上眼皮。她的清癯的面容,好像是山涧的泉水洗涤出来的。
  我们在她家门口的粮站前谈了不多的几句话。粮站离她家只有十数步之遥,我感到从她家阴暗的窗口里,有一只皮松多皱的眼睛蚂蟥一般紧紧地粘在她的身上。玉茭是连走路的步伐都有些变形了,好像是载不动身心俱疲的压力。
  “难道说,我们的关系真的就这么完了?”
  “……”玉茭无声地摇了摇头。
  “你是说,没完?”
  “……”仍然是无声的摇头。
  “你不觉得那种考虑太俗气吗?”
  “杨光……”玉茭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
  “不要叫我。”
  直到这时,我仍然是骄傲的,仿佛她欠着我一般。果然,她说出的话来,更加深了我的偏见。
  “对不起。忘了我吧……”
  “不!”我大声喊道。
  就在这时,没容我滔滔雄辩的演说发表出来,远处一个苍老的声音拖着长声传过来:
  “宛儿——,带玉茭回来。”
  谢宛儿歉意地瞟了我一眼,轻轻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呀。”
  她们转身从我的面前走开了,像两个被人牵线的木偶。我在盛怒之下,迈开比她们更快更坚决的步伐,越过她们,在她俩之前拐上大路,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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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丨一朵丶赟赟 发表于 2009-5-18 11:01:10 | 只看该作者
那些天里,我的痛苦简直无法言状。白天,我身不由已的来到玉茭家附近,在她家门前的小路上游荡。夜晚,我吹一只口琴,在离她家不远的粮站的拐角里低低呜咽。我吹《时光一去不复回》,我吹《雁南飞》……。在我们恋爱的日子,那些耳熟能详的歌曲,我一一为她吹遍。我想玉茭一定能够听见我的倾诉,她也许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像一道绚丽的彩虹,把所有的风雨一笔勾销。
  夜晚的时间相对还好打发,白天我来来回回地出现在她家门前的小路上,像一只忙着窥探什么的鼹鼠,这种感觉令我非常羞愧和耻辱。可是,要想控制住自己简直太难了!我连一刻也无法坐定下来。为了避免出现在她家人的眼里,我骑上自行车满大街乱窜,把我和玉茭曾经到过的地方无数次的重新游遍,而这种温习只能是令那些美好的记忆蒙上灰尘,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最后,我在自家的院子里练习拉力弹簧。我将一只把手踩在脚下,站直了身体用一只手拉伸,做肱二头肌锻炼。忽然,脚下的把手滑了出来,(我感觉它要滑了出来,出于无法解释的任性,我允许它滑了出来。)脚下的那只把手弹回来,狠狠地打在我的额上,立时就流出了血。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痛楚,甚至还有一点点高兴。
  拉力弹簧的把手并没有打碎我的颅骨,只是打破了皮。我想到的是在大街上疯骑自行车,如果被汽车碾死,可能也不会有痛苦的感觉。因为心灵的苦难已经远远超出了肉体所能感知的程度。
  这样的狂乱状态持续了几天,直到弹簧把手让我流出血来,我的思维才清明一点,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我的精神将会坠入危险的深渊。为了避免再走到她家的门前去,我给自已规定了禁闭。我规定自己除了大小便上厕所,不能走出自家的房门,直到回船的日子。
  在自我禁闭的日子里,我整天整天写日记,把头脑中出现的每一缕细微的思绪流泻到纸上。在自家灰色暗淡的房间里,在厚厚的日记本里,我用钢笔一笔一笔舔舐自己的伤口。阳光照进我家低矮的窗户,我看见光线里有无数飞舞的微尘,就好像我的头脑里各种各样或隐秘或彰显的念头。我家的窗后有一道排水沟,排水沟的上沿几乎与我家的窗台平齐。因为我们这几排平房座落在一个斜坡上,一栋比一栋低,后排的人家不时有人从窗后走过,我能看见走路人的腿脚。我像坐在地窖里一样,然而这却是我永恒温暖的家。受了伤的狗熊,在它的窝里喘息、休憩,找到宁静。
  母亲到铁道线上的料场扛箩筐去了;大姐已然出嫁;大哥在厂里要到了单身宿舍;住在家里的还有二哥和五弟,他们一个上班一个上学,也都不在家。父亲去世后,二哥从北大荒林场抽调回来顶了职,除了五弟还在上中学,我们这个家的成员慢慢的都出来工作了。过去家里老是吃咸菜炒豆芽,我这次回来,在安庆的鱼市买了一条三斤多重的鳜鱼,交给母亲煮了一锅咸菜。我不吃鱼,可是看见大家吃得香,也觉得鳜鱼煮咸菜大概是可以媲美任何山珍海味的佳肴。
  阳光静悄悄地从书桌的一角爬满了整张桌子。我克制住走出家门,去找寻玉茭的念头。一颗心仿佛被扔进滚沸的开水里,经受着反反复复、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永无休止的煎熬。我扒在桌前,不停地写啊写啊,向日记倾诉我心中的忧伤。偶然的,我一抬头,会不期然地看见另外一双忧郁的眼睛,从后排平房的一户人家斜斜地看过来。没等到我的目光迎上去,她就缩进铁栅栏的防盗门里去了。
  我知道她是谁。她曾送给我一只漂亮的笔记本,作为中学毕业分别的礼物。她还告诉我,在初三复习迎考的日子里,每当夜深人静,她学到疲惫不堪打算睡觉,出门伸个懒腰,看见我还在窗下孜孜不倦地用功,她就打消了睡意,又坚持上一、二个钟头。她之所以能以较好的成绩考上卫校,也有我的一份功劳。说这话时,她的口吻里带着欣慰。要知道,我们那时候初中毕业考中专或技校也是不容易的。我回赠给她一个笔记本,扉页上用工工整整地字体抄了两句话:
  只有歌才需要美,
  美却不需要歌。
  ——俄罗斯民谣
  她的笔记本是从窗子里递给我的。我回赠给她笔记本的时候,记得是在她家里。她给我沏了一杯糖茶,浓得简直糇嗓子。
  我看得出这个脸圆圆的,面色略带腊黄,心思早熟的女孩对我有些好感。关于她从我身上受到鼓舞的话,就是我回赠她笔记本的那个时候听到的。她本来可以成为我最早的初恋,但是,我用一种矫情的词令把那个可能发生的故事挡在了门外。
  她一定不知道我此时心里的忧伤,她的忧郁是我的感觉的一种向外投射吧?老天爷知道,与玉茭和谢宛儿两人比较而言,她不是我的同班同学,人也不漂亮,却是那种善解人意的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我要是主动向她倾诉,也许会得到极大的安慰。但是,我怎能把这一份残破的感情转向他人呢?我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刹那间闪过的念头。
  
  自我禁闭的日子里,唯一可以让我走出家门的理由是上厕所。厕所在我们这几排平房的一侧,是一座红砖已经朽烂,有些地方似乎一碰就成齑粉的房子。
  厕所旁边有一座泥糊的茅草屋,茅草屋里住着看厕所的红鼻子老头。老头的酒糟鼻子像一只大草莓,又红又肿的鼻头上有许多黑色的针眼般的汗腺。夏天的时候,可以看见他搬一张凉床在厕所旁喝酒。喝得头顶上像蒸笼般冒汗,他就把一条湿手巾搭在头顶上,那条白里带灰的湿手巾呈门字形挂下来,好像耷拉下来的两只狗耳朵。红鼻子老头看上去和和气气的,听说凶起来非常厉害。那时看厕所不仅是打扫卫生,还要看粪,因为经常有偷粪的。有一天早晨看见厕所地上沥沥拉拉到处是粪,听说昨夜偷粪的来了,被红鼻子老头打折了一条腿。
  在我禁闭到第七天的早上,我感到和玉茭的那段恋情真正结束了。结束,这两个字不是你主观上可以选择的,它是超越了理智从下意识里产生的。就在那天早上,我上厕所时,意外地听说红鼻子老头去世了。他的那间小草屋围了许多人,人们纷纷议论,昨天还见他好好儿的打扫厕所,一夜醒来,他就去了。
  我的心病跟随这件事豁然而愈。红鼻子老头的突然去世,让我感到生命无常,仿佛看透了世间万物以及所谓“我”的真相。
  我的心情晴朗了,禁闭也就失去了意义。我撤销了给自已订下的不能离开家门一步的心灵桎梏,重新溶入社会生活,走进阳光地带。
  
  我乘下水班轮回船的那一天,出乎意料之外,在码头上看见了谢宛儿。
  我问她怎么会来这儿?谢宛儿偏着头朝我露出挑恤的微笑:“干嘛?这地方你霸占了吗?”
  我意识到自己问得唐突,后悔得腮帮子都酸疼了。
  谢宛儿从挎包里掏出一本集邮册,说:“我来代玉茭把你送她的东西还给你。”
  我纳闷她怎么会知道我今天要走?
  从她手里接过那本我曾经珍爱的邮集,心里没有感伤,甚至连一丝儿涟漪也没有。这样沉静的心情让我颇感奇怪。
  我谢谢她,随着排队上船的人流走过码头的检票口,走出了谢宛儿的视线。我的后脑勺上仿佛长出了眼睛,看见她离去的背影。
  客船调头下水的时候,我无聊地打开集邮册,蓦然发现有一张谢宛儿和玉茭的合影照片夹在第一页。照片上玉茭的表情没有控制好,而谢宛儿的状态极佳,正对着我甜甜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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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丨一朵丶赟赟 发表于 2009-5-18 11:01:35 | 只看该作者
十四、忘记谢宛儿
  邓竹友死后,我们船上又新调来一名水手,他的名字叫汪爱狗,大家都叫他汪汪。
  汪汪是个矮个子,沉默寡言。左眼皮上有两三颗芝麻粒大小的肉赘,仿佛睡觉醒来没有洗净的眼疵,这使他时常挤兑眼睛,给人感觉那肉赘是被他从眼睛里挤出来似的。因为个子矮,人又厚道,汪汪在船上是个被欺侮的对象。
  有一天,木匠万波讲笑话:“坐下来没有男人家卵高,站起来没有女人家奶高。”
  船员们哄堂大笑。汪汪明知道是在嘲讽自己,却反而跟着大家一块咧开嘴笑了。一群没心没肺的人把集体的快乐建立在个别人的痛苦之上,不管那个倒霉鬼受不受得了。也许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出于一种像小孩子残忍地虐待小动物那样的习性吧?
  汪汪的厚道还表现在他的腼腆上,他甚至对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小字辈,脸上都会显出谦恭来。他的脸皮肤很厚,有细密的针眼般的毛孔,颜色是在船上耽久了的人常常会有的那种灰暗苍白。我和他相处不到十分钟,就认定这是一个好人,和他相处用不着担心吃亏和受欺。他也很快对我产生了友谊。
  “走!踏踏地气去。”船靠码头,汪汪友好地招呼我。“踏地气”是船员们对散步的习惯说法。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我还有几本书要看。”说着打开我的立柜,从里面取书。
  汪汪好奇地探头往我的立柜里看,里面有我从上海的书店买回的许多书,整整齐齐地立成一排。汪汪说:“我听人家都说你爱看书。你都看些什么书啊?”
  我让他检阅了我的书籍们,它们像甲板上列队的海军士兵似的骄傲地站直了身体。印象中记得有海涅的《诗歌集》、《朱光潜美学文集》1-2卷、高校用的《普通心理学》等。
  “心理学?你还看心理学?”汪汪非常不安地问。
  我读过美国人编的《心理学纲要》,也读过苏联模式的《普通心理学》,两相比较我发现美国人重实验,所有理论都来源于实验手段;苏联人爱说教,善于构造一些概念体系。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汪汪对我读过心理学这样不安。事后我才了解到,他以为读过心理学的人能一眼看透别人的心思,那样他在我面前就没有安全感了。
  汪汪是个非常质朴的好人。人们叫他汪汪,是因为他名叫爱狗,也因为他对人谦恭得近于卑下,无论是谁叫他做什么,他总是点头应承,真的就像一条狗一样。厨房的记餐牌上不写汪爱狗,写的是汪汪,他竟然也不加以更正。
  在内心里,我是把他当师傅看待的。但我只在刚认识的时候叫过他一声汪师傅,更多的时候,我也跟着大家混叫“汪汪”。当然,这一声“汪汪”剔除了屈辱成份,也含有亲切的意思,只是这一种亲切与庄重无关。
  汪汪来自湖北的农村,家里有妻子和一个三岁的女儿。有一次汪汪休假,从家里回来时嗓子失音,说不出话来。问他怎么回事?费了很大的劲才弄明白:他回家做房子,累的!
  在乡下,一个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就是“做房子”。但我不知道,劳累竟然可以达到使一个人嗓子失音的程度。这件事给我极大的震撼。从汪汪身心极度疲惫的状态可以看出,这个像武大郎一样矮小的男人,拼尽了浑身的力气,完成了一个男人一生中的壮举。
  汪汪在营造自己的房屋时表现出的着魔般的拗劲,同样地适用于他对妻子的疑心上。他的妻子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圆脸女人,身材矮小而结实,像一门小钢炮似的。有一回修船,汪汪把妻子接到船上来了。汪汪的妻子一来,我就主动搬到别的水手舱去,反正修船时空闲的舱位总是有的。汪汪的妻子很通情达理地对我表示感谢,她的黑眼睛非常灵活地转动着,含着一汪水气,带着让人愉快的微笑。她见汪汪没有什么客套的反应,喝斥道:“死相!帮人家拿拿东西嘛。”
  我连忙说:“不用不用,没有多少可搬的。”
  汪汪送他女人回家的那天,木匠万波看着汪汪陪女人走下舷梯的背影,对我们议论说:“汪汪肯定弄不过这女人。你们看这女人的屁股蛋子,多饱满呀!”船员们哈哈大笑起来。汪汪听见笑声,回头看见一群人站在三楼的舷栏旁议论什么,眼睛瞧着他们,知道这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脸色愈发暗绿了。
  汪汪对老婆的疑心病,据说是有根据的。他的老婆曾经被家乡的一个游手好闲的痞子奸淫过。那家伙玩弄了他的老婆,还要跟人吹牛,说她躺在床上看见他去她那里借一件农具,眼睛里放出如何如何的光来……。这些话传到汪汪的耳朵里,汪汪使劲地拷打老婆。老婆说,其实她已经不和他来往了,他才编她的瞎话。汪汪听到这话,就住手了。
  汪汪还能怎样呢?这件本来应该极保密的事,可能在汪汪极痛苦的时候告诉了某个知心朋友,后来被木匠万波等人传说得几乎无人不知。只瞒着一个汪汪。
  说到这里,我不能不正面说说木匠万波。船上有木匠这工种,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一年到头,我没见船上有多少木匠活可做。木匠主要分管着抛锚起锚,其它活计跟一般水手无两。
  木匠万波是一个碎嘴子,天下没有他不打听的事,打听来的事没有不传之于人的。从这一点来说,他倒是一个不自私的人。
  有一次水手们又在一起说笑话,木匠万波扯着公鸭般的嗓子问我:“秀才!你知道诗人李白的老婆叫什么名字吗?”
  我不知道,这有谁知道!
  木匠万波得意地笑了:“不知道吧?告诉你吧,我知道。我不仅知道李白老婆的名字,还知道他有一个女儿,还知道他女儿的名字。”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莫非在长江2057号上出了一位中国的李白研究专家?
  木匠万波说:“李白的女儿名叫紫烟,老婆呢?……姓赵,名叫香炉!”
  我一时没转过味来,木匠万波已经揭开了迷底:“这是李白自己说的:日照香炉升紫烟……”他把“日”字和“升”字念得特别重,众人明白过来,一齐哈哈大笑。
  笑声中,木匠万波继续发挥说:“李白这个花花公子,走到哪日到哪,日了赵香炉,生下了紫烟姑娘。”
  听到这里,原来跟着众人一起哈哈笑的汪汪,忽然阴下脸来,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木匠万波神神秘秘地对莫名其妙的大伙说:“你们不知道吧?汪汪的女儿就叫紫烟,我说紫烟是花花公子日的,汪汪就神经过敏了!”
  汪汪有时候一个人坐着发呆的样子,看上去很无助,还有点儿可怜。我很想跟他聊一聊,帮他排解一下。可是,他一旦发现我在注意他,就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忙忙地收起自己的思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站了起来。我知道他是害羞,怕流露出对老婆的猜疑让人看轻自己。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经常拿汪汪开心逗闷子的除了木匠万波,还有一个金三副。这个金三副,嘴里镶了一颗金牙,搞得倒是有点名副其实的样子。他是个说话尖声尖气、做事小里小气的男人。好奇心又重,行事乖张得像个女人。他曾经拆看过我的退稿信,是一个品行极差的人。
  他掌握汪汪休假的一个秘密。
  那年汪汪老婆生孩子,按理汪汪应该在产期休假回家,照顾妻儿。可是船员一年只有52天工休假,那是被当成金豆子一般宝贵的。汪汪等到婴儿满月之后才回家休假,对船上的伙计们谎称老婆才要生……。
  这事被金三副揭露出来,臊得汪汪脸上下不来台,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金三副见效果出奇的好,愈发得意的奸笑。
  金三副有一个特点,喜欢吹嘘自己的老婆。金三副的老婆在分局招待所当着副所长,是个不入品的官。经过金三副的论证:招待所跟科平级,所以,她老婆也是科级干部。这一点使金三副很骄傲。但是,金三副的骄傲藏在里子里,面子上却是一副瞧不起的样子。你听听他跟万波等人怎么说:“科长又怎么样?科级干部在我家扎围裙,洗碗、拖地!”
  木匠万波说:“对啊!金三副的老婆可是所长呢。派出所的所长都是科干。招待所的所长可以干科。”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金三副不满地说:
  “乱嚼蛆,什么叫干科呀。”
  “就是干……部科长嘛!”
  “不对!干部科长是组织部门的称呼。……”
  “那还是科长干部。”
  “应该说科级干部。”
  “对对对。”
  眼看能说会道的木匠万波败下阵来,机匠老枪凑趣道:
  “你老婆升得可真够快的啊!”
  金三副对这个马屁并不欣赏。他说:
  “我跟我老婆结婚的时候,她就是所长助理了。”
  老枪说:“你老婆打从一跟你就是科干,那你岂不是一辈子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来?”
  木匠万波又来劲了,他咬准重音,煞有介事地说:
  “不!头——,还是要经常抬起来的……。”
  他的弦外之音,众人都听得明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金三副却像个阳萎病人一样,蔫了。
  船长池大钊从分局回来,上了船问大伙:“说什么呢?这么高兴?”看见众人没有答腔,说出一句令所有人非常惊讶的话:
  “上面要给我们派两名女船员来,有你们高兴的了,龟儿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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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丨一朵丶赟赟 发表于 2009-5-18 11:01:52 | 只看该作者
十五、诱惑
  船上向来是男人一统天下,过去是今后也是。但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当我在长江2057号时,有一个短暂的时光,船上出现过一批女船员。也许是文革中宣传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做的,女同志也能做”的意识形态的反映吧?有很少一批女子介入了“水和尚”这个本来属于男人的世界。
  上级给我们船派来的两名女子一个在驾驶部,舵工,名叫邹月英。那是一个脸平平,胸脯平平,额头有点儿方,皮肤很白很紧,眼睛疃仁有点儿蓝荧荧的女子。她和鹰钩鼻子郑二副值一个班,不久就有人嚼舌根子说他们之间有点儿什么事,什么事呢?又都含糊了,说不清道不明。
  另一个女子叫牛丽萍,给厨师老王打下手,算是二厨吧。那是一个胖乎乎的非常爱笑的姑娘,她胖得从身段到手指都有许多圆箍,浑身像是由一个个小球体组装起来的,活像一口袋新土豆装在白塑料薄膜里,撑得快要绽开来一般。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特别,尤其是嘴形令人印象深刻,鼻翼旁有一颗肉痣。她比邹月英约莫小几岁,处世不如邹月英成熟,有人说她傻乎乎的。与邹月英那种不苟言笑的样子相比,她是有点傻,但是傻得可爱,令人觉得舒坦,和蔼可亲。
  那天船靠上海闸北电厂。已经是吃过午饭的时间,船员们要么上岸逛上海滩去了,要么在船上睡午觉,整个船上静悄悄的,好像一艘空船。我推开曹志高的舱门,赫然看见牛丽萍坐在曹志高的床上,曹志高坐在椅子里。牛丽萍大概听了一句什么笑话,笑得仰起脸来嘴都合不拢。我看见她的多肉的鼻头和肥厚的嘴唇,因为笑起来怕嘴巴张得太大不雅观,上下唇吻有所收敛,这使她的嘴形非常像一只老虎嘴的模样。
  曹志高看见我来,并没有被人撞破秘密的懊恼。也许他正幸福着,需要一个像我这样不事声张的人出现,以便他既显派了自己又不会被暴露出去。前不久的一天,曹志高悄悄地给我的饭盒里拔过一个狮子头,同时给我一个神秘的眼风,意思不要声张。我不明白每人一份狮子头他何以会多出来。我对他那种鬼讥讥的作派很不喜欢,但是狮子头是好的,我的身体非常欢迎这样的营养。现在我明白狮子头的奥秘了,有牛丽萍在他背后嘛!他给我狮子头的动机不仅为了友谊,也有显示他很牛B的意思。
  牛丽萍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她是一个大大咧咧没有心计的女子,被人形容为没脑子。她的眼睛很大,里面没有一丝思想的云彩。俗话说:小眼聚光,大眼无神。说的就是她这种万里无云的天空般的眼神。她很亲热地指着曹志高对我说:
  “听我这个弟弟说,你很喜欢读书哦。”
  曹志高马上插嘴说:“你不要老想着我是你弟弟。”
  牛丽萍转过脸去,像匹猫盘弄老鼠似的盯着曹志高的脸说:“咦,怎么不承认啦?”
  像牛丽萍这么愚智的女人也会用姐弟关系来澄清她跟曹志高的嫌疑,让我觉得女人在某些方面真是天生的聪明。聪明又好笑。
  “叫我姐,叫!”牛丽萍霸道地命令。
  “牛——丽萍姐……”曹志高与其说不情愿,不如说卖弄风情地叫道。
  牛丽萍似乎不满意,娇嗔地瞟了他一眼。
  曹志高不再纠缠,很聪明地转头对我说:“我跟我姐的关系,你不要对人说。”
  听他这样一说,牛丽萍的脸色就摆正了,好像要向我证明他们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似的。
  他们竟然还没有吃完午饭。桌上的菜无非是我们中午吃的那种,只是数量和精肉的多寡不同而已。曹志高问我要不要再吃点?我当然不会吃他们的残羹剩菜。我从曹志高那里借了一本《英语900句》,然后走掉了。
  我独自一人读书到寂寞的时候,无数次回想曹志高和牛丽萍两人在一起的亲密情景。牛丽萍也就是刚刚二十出头吧?她那丰满的胸脯像温暖的海床,令一条在苦闷孤独的海滩上挣扎的小鱼无限怀想。我感到一种目眩神迷的诱惑,有一种想要突破暴发的冲动。我跟玉茭恋爱的时候,我们拥抱,我们亲吻,但是对于底线我很自觉地不敢越雷池半步。现在我的心气变了,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要破坏一点什么才甘心。
  牛丽萍像一只穿在鱼钩上的肥胖的白虫子,在我这条可怜的鱼面前晃来晃去。
  其实我对女人还是有机会的。谢宛儿那天到我家去,代玉茭送还我的礼物,见我不在家又追到码头上,她不仅把那本邮集还给我,还在里面夹了一张她本人和玉茭的照片,明确地传达了一种信息。对于这种信息我是明了的。但是谢宛儿不同于牛丽萍,我跟谢宛儿如果要来电,那一定是来真的,不允许有任何不洁的念头掺杂其间。但我还摆脱不了玉茭给我造成的烙印,我只要一想到谢宛儿,马上就想到玉茭,这对谢宛儿是不公平的,我想。所以我跟谢宛儿的通信一直写得很虚,有点云山雾罩的,有点作假,令我对自己痛恨不已。谢宛儿当然也不会再有更多的主动表示,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关系,既不是恋爱朋友,但是又相互写一些彼此都觉得不关痛痒的信。
  牛丽萍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我对她的思念,对了,正是这个词:思念,是赤裸裸肉欲的。如果牛丽萍对我有一个暗示,我马上就会扑上去,什么礼仪廉耻都可以不顾。但是,牛丽萍在我的眼前飘来飘去,有时也给我一个明亮的眼风,就是没有明确的暗示。
  
  跟牛丽萍要好的不只有曹志高,还有毛红光。
  毛红光的个子比曹志高高,长得帅气,却没有曹志高嘴巴甜。毛红光眼中的瞳仁细小聚光,有一种咄咄逼人的英气。曹志高的眼睛真诚的时候是圆的,当他对人怀有二心的时候是三角眼,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寻思捉弄人的神情。自从牛丽萍和邹月英两人上船以后,毛红光和曹志高遇到一起,活像一对小公鸡头子碰了面,总是斗啊斗的,唇枪舌剑,谁也不让谁。
  有一回,我到曹志高的房间去,看见毛红光和牛丽萍都在那里。曹志高在说一个黄段子:
  “有一个很小的火车站,站长老婆是个陕西人。她住在站上没事干,就种了很多大蒜。大蒜收获了,站长老婆把大蒜头编成一串串的,挂在门前的房檐下。陕西人习惯,编成串的大蒜头量词叫鞭,站长老婆数好了,一共有九鞭大蒜头。第二天起床,发现有贼偷去了几串大蒜头。站长老婆就骂开了。她是怎么骂的呢?她用手比划着大蒜头的大小,这样骂道:哪个狗日的野种,不干好事,这么大的头子,一夜干了我好几鞭!”
  这样放肆的黄段子出自曹志高之口,而且当着牛丽萍的面,令我大为惊讶。我看见牛丽萍忍俊不禁,张着她的老虎嘴笑出声来。这才一颗心落了地。同时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便找补似的哈哈笑了几声。毛红光仿佛受到挑战,对曹志高的得意有一种嗤之以鼻的不屑。毛红光也说了一个故事。毛红光的故事说的是——
  有两个秀才,爱打文字官司。甲秀才写了一个“矮”字,乙秀才读作“矮”。甲秀才说不对!应该读作“射”。乙秀才听了甲秀才的解释,当即写了一个“射”字,甲秀才读作“射”。乙秀才说不对!应该读矮,身高一寸,岂不是一个矮。
  毛红光说的,大家都没有笑。牛丽萍好像没有听懂,曹志高听懂了也没有表情。我在《太平广记》上读过这则笑话。我觉得毛红光没有说好,起码没有交代清楚 “矮” 为什么要读作“射”,我就补充说:“矮字拆开来,就是委、矢。古代矢就是箭的意思,委有放弃的意思,所以矮可以理解为放箭,就是射。”
  我这样罗里罗嗦地说了,更没有什么可笑的。毛红光的本意是讥刺曹志高个头矮小,没想到这一炮没打响。还不如他曾经公开嘲笑曹志高是“车轴汉子小木偶”来的效果好呢。而我的解释看起来好像是在帮毛红光了。毛红光一脸晦气,这一回合等于我们两人都败在曹志高手下了。
  曹志高在洗脸池上洗了一盆樱桃,端来给大家吃。牛丽萍原本坐在曹志高的床前,两只肥胖的小腿在床下摇晃。晃久了不舒服,她往床后挪了挪,背靠着舱壁,脚搭在床沿上。毛红光坐在桌前的转椅里,我的屁股挨着桌子面朝着门。这时,曹志高站在床前,一手端着盆,一手拈着一只樱桃的细茎,他朝前倾俯着身体,让牛丽萍张开嘴,把那只鲜红的樱桃吊进牛丽萍的嘴里。这时,我看见毛红光不甘寂寞地用手握住了牛丽萍的脚腕, 在她的脚踝上把玩,忖量粗细一般。
  置身这种景象之间,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傻子。
  “五•一”劳动节到了,船上要聚餐。厨师老王和二厨牛丽萍忙活了不少的菜。船在栖霞山锚地抛了锚,船员们便聚在餐厅里大吃二喝起来。我们这一桌上,有曹志高,也有毛红光,他俩喝着喝着就膘上了劲。毛红光用牙齿咬开一瓶酒盖子,把两只茶杯在桌上顿得咚咚响,然后咕咚咕咚地倒酒,倒满了,说:“喝!”
  毛红光表现得气吞山河,曹志高酒量也不孬。他们两个就真的喝了起来。坐在邻桌的牛丽萍听到我们桌上的响动,心里明白怎么回事,隔着桌子站起来,朝我们这边扬着手嚷道:“别喝啦!你俩都别喝啦。”
  牛丽萍一喊,这两人更来劲了。因为光是我们这些观众,他们只是争强斗狠罢了,牛丽萍的注意更加刺激起他们的表演欲。
  曹志高说:“刚才算是你敬我,来而不往非君子。现在我回敬你!”
  一只茶杯斟满差不多有三两酒,第二杯喝下去,两个人都到位了。但是谁也不肯承认自己不行,都表现得还能喝的样子。劝谁别喝了,谁就恼。大家就不劝,让他们闹腾。
  曹志高身体好,酒喝得满脸通红,披头盖脸的淌汗。话也说得又多又快。毛红光酒量虽好,身体架不住,脸上渐渐地白里透青,干瞪眼看着曹志高说话,自己却一言不发。曹志高又倒了第三杯,吵着嚷着继续喝。我们都说,不能再喝了。因为两个满杯加上前面喝的,每人不少于七、八两,这已经很够意思了!
  曹志高继续吵嚷:“喝!谁不喝,谁他妈的孬种!不就是酒嘛,有什么呀。跟我来,来啊!”
  毛红光被逼到了墙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杯子,把那杯酒喝了下去。
  曹志高到底是醉了,开始大呼小叫,胡说八道。船长和政委在四楼驾驶台上喝酒,听到耳报,到二楼餐厅里来看了看,让我们把他带回舱里去。曹志高不肯走,我们七拉八拽地扯着他回舱。谁也没有注意到毛红光的情况,等到牛丽萍问我毛红光到哪儿去了,我才想起他。就在这时,木匠万波从楼下跑上来,说:
  “不好了!出大事了。”
  我们急忙跟着他跑到楼下。厕所里,只见毛红光单膝跪地,一头栽进了抽水马桶里。翻过身来,只见他牙关咬紧,脸色铁青,人事不醒。头发上粘满了腥臭无比的呕吐物粘液。
  船上立即紧张起来。马上吊放小艇,把毛红光送去医院抢救。我们在漆黑的江面上航行了半个小时,把毛红光送到炼油厂医院。折腾了一夜,毛红光总算摆脱了生命危险。虽然是虚惊一场,但是这件事足以让所有相关的人都受到刺激。
  毛红光留在医院里观察治疗,当他稍稍好了点,就从医院直接回家休假去了。曹志高酒醒过来,满船上下陪礼道歉,跟船长政委轮机长不停地打躬作揖,就差没扇自己耳光了。
  这事之后,曹志高谨慎多了,轻易不敢搭理牛丽萍。毛红光也不在船上。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暗暗有点儿高兴。为什么呢?也许是觉得我的机会来了吧?这样一想,我马上为自己卑鄙低俗的念头感到脸红。
  我的理智虽然抵制,然而本能是极其强大的。出乎意料之外,这样的机会真的说来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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