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他们说喜欢捉迷藏的小孩, 总有一天会进入另外一个世界。
荒冬还记得一年前。 一年前母亲心脏病突然发作被单位上的同事送到医院,等荒冬和浅夏赶到医院的时候母亲已经在开始抢救了。医院这样打着救死扶伤旗号的地方其实从来都不会真的救死扶伤,如果你没钱的话他们是直接可以把你抬到大门口去的。所以荒冬叫浅夏呆在医院里面,而自己回去拿钱。 而在母亲放钱的抽屉里,荒冬意外地看到了两张盖着红章的纸。 两张收养证明以及监护人签字。端木荒冬和端木浅夏的名字被正楷地填在姓名栏里。而下面是一所叫草园的孤儿院的大红印章。
那一个下午荒冬站在写字台的抽屉前面,像是被五雷轰顶一样麻木地站在夕阳里。夕阳把影子拓到地板上,不知道为什么,影子带着模糊的毛边,像是湿漉漉的,刚从河里捞起来。窗外是夏天炎热的风。
医院的病房空调很足。带着让人很不舒服的凉意。浅夏已经回家去睡觉了,她明天有考试。荒冬躺在母亲旁边的一张空床上,回过头看了看点滴的速度,他突然觉得那些药水一滴一滴地像极了流逝的时间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心中压着巨大的石块。 快要窒息了。 妈……睡了么? 母亲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表示没有睡。 荒冬心里有点乱,想问问清楚怎么回事情。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看着天花板,外面的湖水把月光倒映上去,一晃一晃地让人发晕。 妈,我和浅夏……不是您亲生的吧? 母亲突然坐起来,荒冬也吓了一跳。赶快起床去扶着她要她躺下去。不过母亲用力地摔开他的手。像发疯一样地吼,是谁!是谁在对你乱七八糟地说了什么?他们说了什么?!夜色里,母亲的脸显得有点吓人。 不是不是……妈,你别激动,妈你听我说,是我看到了抽屉里的……收养证明。
像被镂空了时间。 生命里被凭空地雕琢出花纹。 荒冬将那一个晚上的秘密藏了起来。像是童话里那个喜欢收集秘密的国王,可是那个国王收集的秘密越多,他越快乐。可是荒冬不行。就这一个秘密,就耗光了他的所有力气。 他选择了忘记那个夜晚,忘记母亲哭得沉沉睡去的样子,忘记自己看到的抽屉里的一切,忘记自己和浅夏完全没有血缘这回事情,忘记窗外夜色的浓重的呼吸声。 而唯独记得的,是母亲要自己发的誓言。 ——不准告诉浅夏,你和她是好兄妹,你们就是一辈子的好兄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浅夏就觉得荒冬变成了学校的另外一个老师,时刻都在管教着自己。不准迟到,不准早退,不准穿太短的裙子,不准穿太暴露的衣服,不准和男生单独出去玩,更不准谈恋爱。可是偏偏浅夏又在学校格外地受男生欢迎,常常会有男生红着脸站在浅夏面前递给她信封。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浅夏收”三个字。男生的字总是难看的,很少有人会像端木荒冬一样在任何场合都把字写成一副要出版钢笔字帖的样子。而多半这个时候荒冬都会过来一语不发地拿过信然后塞回男生手里,撂下一句“别烦她”,然后就勾过浅夏的肩膀走了。留下表情尴尬的男生和表情更加尴尬的浅夏。以至于男生都会抱怨“搞什么飞机啊,你是她哥呀,又不是她老公。”
可是在这些严肃古板的面孔下面,却依然流动着温暖的情愫。 在每天上午的课间操回教室后,抽屉里都会放着一盒牛奶。那是端木荒冬在学生会巡逻每个教室的时候顺便放在她抽屉里的。 在每天下午放学的时候,他会很习惯地把浅夏越来越沉的书包放到自己的自行车筐里。 在快要考试的时候,会有曾经他在浅夏这个年级时记过的笔记,厚厚的一本出现在她面前。 甚至是在浅夏和身边八卦姐妹的对话里,出现了这样的交谈: ——喂八婆,你要找男朋友的话要找什么样儿的啊? ——不知道,但能有荒冬对你一半那么好我就知足了。 ——你搞笑吧你,他是我哥啊!那你妈还对你挺好呢,去和你妈谈恋爱好了。牵着手去逛菜市场,别提多浪漫。 ——我说真的呀。要么你就把端木荒冬介绍给我。 ——得了吧你,你吃不消他的。而且,他那种怪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有什么好喜欢的。 有太多可以喜欢了。 就像是有一次浅夏生日,晚上约好了朋友一起去唱卡拉OK。可是荒冬从来不去这种地方的,可是浅夏又以生日难得为理由坚持要去,荒冬不放心她一个人那么晚回家,所以只有硬着头皮陪她一起去。 所以在一群高唱着庸俗的流行歌曲的人中间,荒冬有点坐立不安。最后只能从包里翻出一本书,打开沙发后面的墙壁上的壁灯,借着光看起来。 浅夏听到几个女生小声说话: ——荒冬真是怪人呢。 ——在卡拉OK里看书。 不过浅夏是明白的,女生都喜欢这种奇怪而孤僻的男生。天生的吸引力,神秘感。 可是只有浅夏明白,卡拉OK这样的地方,和端木荒冬有多么不搭调。 于是那天浅夏也早早地提出散场。说是自己累了。 回家的路上浅夏走在荒冬后面,落后五步左右。她看着荒冬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哥…… ——嗯?荒冬转过头来,抬了抬眉毛表示询问。又是这样熟悉的动作和表情。 ——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吧。
而在高一的夏天。浅夏似乎把为荒冬介绍女朋友当作了自己的事业。从身边的好友,到间接通过浅夏打听荒冬的高年级学姐,浅夏都很热心地牵线搭桥。而荒冬对浅夏的这份另类的事业只能是深深地吸气然后呼气,压抑着想揍她的念头。 到后来浅夏把荒冬同一个班的女生姚佳介绍给荒冬的时候,荒冬才是真的有点火了。他看了浅夏老半天,然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可以啊,在一起试试看好了。 浅夏和姚佳一瞬间都把嘴张成了O型。
那样的一个夏天。在回忆里就只剩下又高远又寂寞的蓝天了。 浅夏喜欢倒挂在双杠上,倒过头去看那些汗水湿透衣背的男生奔跑在黄昏的操场上。鼻子里是双杠凛冽的生锈味道,还有头顶寂寞的蓝天。 浅夏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当看到姚佳送给荒冬球鞋的时候,只是当荒冬帮姚佳搬了张椅子去她住的四楼公寓的时候,只是当她开始常常一个人骑车回家的时候,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世界里,撤走一个端木荒冬,就什么都没了。 有时候甚至都来不及想这样的感情是正常还是畸形。甚至浅夏想过,如果有一天,哥哥结婚了,当他的眼中从那天起就只有他美丽的新娘的时候,自己是会笑着祝福,还是哭着离开呢? 自己心中的那个英雄走出了城堡,全世界的人都看得到他的光芒。当等到那一天到来,他还会不会记得,曾经城堡里,那个一直观望他的小女孩呢? 而那一个下午,像是硬生生打在记忆里的补丁,在记忆的锦缎里,是一块突起的突兀。在那个下午的夕阳里。浅夏看到端木荒冬站在高大的凤凰树下亲吻了姚佳。 浅夏站在很遥远的地方,可是她就算不用看,也知道。那件很白很白的白衬衣,只会是端木荒冬才特有的干净。那辆耀眼的纯白色自行车,和姚佳的红色自行车并排在树下。像是一对亲密的恋人。
像是突然大河决堤。大大小小的水流漫过城市的表面,或急或慢,或清澈或浑浊地在城市灼热的皮肤上流淌。背景里有不急不缓的钢琴声。 ——从小到大,你也就只是亲吻过我的脸而已。 委屈,难过。细小的皱纹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心脏的表面。在一次一次收缩后变得千沟万壑。像是一群飞鸟兀地飞过头顶,撒下满山遍野的荆棘种子,全部落在心脏表面,伸展出尖锐的根,细小的芒。像冬虫夏草般蚕食了心脏。 ——你第一次的接吻,竟然就是在我面前。我算是那个最伟大的证人么? 心痛是心脏在痛。不是文学作品或者电影里矫情的夸张描写。不是虚弱无力地存在,而是真实的可以触摸可以描绘的痛感。 ——为什么……不是我。
于是整个世界开始缓慢地疼。连带着发出一声一声尖锐但小声的啸叫。 浅夏万念俱灰地想:完蛋了,爱上了端木荒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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