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物语
标题:
【商小说】三叶草(还是长篇,爱看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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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0:52
标题:
【商小说】三叶草(还是长篇,爱看不看)
三叶草
许侃
序曲
朋友,你认识三叶草吗?
三叶草美丽清雅,透露着无限魅力。传说,一叶的三叶草是祈求,二叶的三叶草是希望,三叶的三叶草是爱情。只有十万分之一的机率,人们才会发现一株四叶的三叶草,而国际公认,那是幸福的象征。
十八岁那年,我在河校后门外的江堤上徜徉,偶然发现了一株三叶草。让我激动不已的是,它竟然长着四片叶子。那时,我刚从河校毕业,分配在长江上一艘拖轮当水手。生活在我面前展现出一派铁灰色的暗淡景象。那样粗重,那样忧愁,那样令人心怀悱恻;而三叶草的发现却是如此明丽,如此欢愉,如此令人感动莫名。我小心地记住它的位置,决定要经常来看看它,观察它的生长变化。如果不能做到每星期都来,起码一个月要来一次。
凡是多愁善感的青年,总怀抱着一份成就自我的梦想,这是亘古不变的人之常情。面对那株三叶草,我灵光乍现地相信自己的命运与它相连。
一、奋斗
多年以后,我与曹志高重逢在远离地面150米高的空中花园餐厅。
餐厅里,内敛低调的欧洲装饰风格彰显传统的优雅气质。裹着辣酱的川味对虾个头饱满,肉质鲜美;澳大利亚最好的小牛肉让人回味无穷;国王岛的软壳蟹则是最受顾客喜爱的一道菜。新鲜的美食加上新鲜的空气——营造出宛如置身梦境一般的尊贵感觉。
“曹局长,”志高带来的办公室主任说:“你的客人不大动筷子呀。”
曹志高满面红光地笑着,说:“随意,随意。”
我想起了马军。说:“唉,上个月在家乡遇见马军父亲了。八旬的老人头发全白,碰见我攥着手就不放,眼袋里汪着两泡泪水。”
话一落地,现场的气氛陡然沉闷下来。
曹志高叹了口气,说:“马军走了有二十多年了吧?”
我说:“二十五年了。”
曹志高说:“马军的事不赖别人,还是要怪他自己。”没容我插嘴,曹志高语调一转,换了话题:“哎,诗人,你这趟来,领的是什么奖?”
我再一次告诉他是一个网络文学奖,虚名儿而已。
曹志高把大耳垂子摇得扇风一般,不赞成我的谦虚,脸上又洋溢着宽厚的笑容。
我的心随着目光飞越了落地长窗,跌下150米的高度,汇进夜色迷茫、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街道。街道上无数车灯移动的光线流淌着,流成一条大河,把我的思绪牵引到那条浑浑汤汤、一眼望不到头的真正的大河——长江上。
十八岁,我从河校毕业,分配到长航南京分局的船上做一名水手。
和我分到同一条船上的,是一个名叫曹志高的轮机班的学生。乱哄哄的分局大院里,开完分配会的同学们,根据带眼镜的人事股长宣读的名单相互找寻同伴。
我和曹志高本来只是面熟,人名对不上。我们那一届驾驶和轮机各有三个班,二、三百号人。是大个子马军介绍我们认识了。马军初中和我同班,在河校与曹志高同班。此公外号“马脸”,人长脸也长。在他的示意下,我们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呵呵,你是曹志高。”
“嘿嘿,你是杨光!”
曹志高十分热情地和我拥抱,这个胖墩墩非常结实的家伙把我抱得很紧,让我感觉到自己瘦而硬的骨头。这么强烈的表示,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个腼腆木讷的人,但我马上就喜欢上了这个活泼快乐的伙伴,有这么一个人和我分到同一条船上,让我心里对陌生的前程有了一点儿底气。
傍晚,我们三人到河校后门外的河漫滩去散步,沿着河堤信步走去,找寻青春易逝的感觉。
江堤下的河漫滩里种着一些柳树,夏天柳树们泡在水里长出许多红色根须,到了冬天水退下去,那些根须暴露在空气里,好像柳树长出的红胡子。江水退了,通往码头的浮桥不再浮动,桥身下的浮鼓搁置在龟裂的黄泥地上,仿佛还梦幻着在水面上自由荡漾。眺望西天,太阳像一团咸鸭蛋的鲜红蛋黄,散发着氤氲热气,给水中的芦苇丛罩上一层红亮的纱幕。
江堤上我们遇见四个戴校徽的大学生,两男两女,从三汊河汇入长江的河口埠头迎面走来。马军挨近他们,歪着头想认清他们戴的校徽上的字,结果却惹起误会。
“看什么看?”一个女生娇气地睨视马军,以为他居心不良。
马军拧起脖子,不屑地说:“神气得你!”
一个男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你,干什么的?”
马军说:“你不就是大学生吗?我们是船员,水手!”
我和曹志高已经跟对方错过去好几步,回过身来拉马军走。马军犟着脾性不肯让步。
另一个男生轻蔑地讥咕了一句:“嗬,原来是水和尚。”
这句话引得四个大学生一齐轻声笑了起来。
马军的性子一下子爆了。他伸手揪住说小话的那名大学生的衣领,把他推搡得连连倒退。
一场打斗猝不及防地发生了。准确地说,是两名男生围殴马军。即使是二对一,对方也没占多少便宜。因为一来马军身高臂长,二来我和曹志高名义上是劝架,嘴里大声喝道:“住手,都住手。”在拉架上难免有所偏向。这一点比那两名光会喊“别打啦,别打啦。”的女生强多了。
大学生毕竟意志薄弱,当我抱住马军,把他推开火线,对方也没再冲上来。只是嘴里依然不肯善罢甘休,骂个不停。
曹志高心平气和地跟他们讲道理,说:“你们是有知识,有涵养的,大学生嘛,何必跟我们一般见识。”
那两名女生应道:“哎,这话说得还差不离。”
马军的拳头又捏紧了。我赶忙把他推得老远,说:“你不至于去打人家女生吧。”
好不容易制止了这场斗殴。检点一下,双方除了衣衫不整,脸上有点儿挫伤,损失都不太大。双方分头走自己的路,我们回头看看那四名走远了的大学生,曹志高、马军和我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哎——水和尚。”曹志高叹息道。
“和尚怎么啦?和尚的本意是师傅的意思。”我说。
“你就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了。”马军说。
我们三人嘿嘿地皮笑肉不笑,自己摸摸脸都觉得笑得假。
马军和我一同考入河校,原本也分在驾驶专业,可是他执意改学轮机。过后,马军曾眉飞色舞地跟我转述过一个笑话:轮机老师在课堂上讲解发动机工作原理,说汽缸压缩到一定程度,火花塞就点火了。“这种过程就像你们的小钢炮,在梦里翘啊翘啊,翘到一定程度,就喷油了!”马军讲这笑话时,兴奋得抓耳挠腮,那种淋漓尽致的畅快,把他那张长满青春豆的马脸完全点亮了。
很不幸,“马脸”没有像我和曹志高一样分配到拖轮上,而是被分配到了驳船上。
“哎呀,马脸,驳船上人少,太寂寞了。” 我说。
“无所谓。”马军说,把手里的烟头弹了出去。“反正我是要调回去的。”
马军的父亲是军队团职转业干部,在我们那座江畔小城人武部当着官,好像是负责挖防空洞的,保持着很帅的军人风度。他受穿着洋气的女教师邀请,到我们班上来做过几次报告,是个很有办法的人。我认识马军父亲不仅因为他来我们班上做过报告,还因为那时我常到马军家做作业,到河校来上学,也是马军父亲陪送一道。
“其实,驳船有驳船的好处。”曹志高说。
他这样一说,马军的长脸变得短了一点。虽然马军对上哪条船无所谓,话还是顺耳的中听。我感到曹志高说话水平就是高。
“你们那条船多少号来着?”马军问。
“长江2057号——”我说。
“别忘了跟我们通信。”曹志高说,他的语调真诚而热情。总是恰到好处地表示自己的亲善和友谊,这种能力让人暗生钦佩。
第二天,马军先出发,前往仪征的驳船基地。我们与马军握手道别,看见马军扒上了卡车,挥手之间,有一种惜别的情意在年轻人的头顶盘旋。
长江2057号还没有到港。我们住在分局大院的招待所。分局刚刚草创,大院是旧的汽车场改造的,所谓招待所只是几排红砖砌的平房宿舍。
时令是一年的岁尾,等船期间我受了风寒。晚上一个人坐在宿舍里读书,到了九、十点钟,感觉头疼,嗓子发糇,人恹恹的,显然是要感冒了。这时,曹志高从外面串门回来,看见我打不起精神,浑身无力的样子,不知从哪里借来一只水桶,打来热水,又提来几只暖瓶,一并放在宿舍的床前,要我跟他一起烫脚。我觉得无功受禄,不肯听他的。曹志高逼着我非烫不可。我只好把脚伸进那只铁桶,让滚烫的热水漫过小腿肚子。
我们叙了年齿,我是年终岁尾生日,曹志高是转过年来正月里出世,虽然相差不足二个月,我却比他大了一岁。但我这做哥的其实远不如老弟生活经验丰富。他跟我一边烫脚,一边絮叨:
“我们家乡有句俗话,叫做:‘富人吃药,穷人烫脚。’伤风感冒什么的,没有条件买药,烫脚非常管用。”
我时常记得他说这番话时的模样。他说 “脚”,不念“JIAO(角)”,念“JUE(橛)”;“药”字不念“YAO(要)”,念“YUE(阅)”。大概是他们老家的发音吧,听来别有一种特殊的味道。
他又跟我说起他们家乡“赶肉”的情景。小时候他跟着大人们到山林里去围猎野猪,妇女和小孩把住山口只管敲盆打锣地起哄,不叫野猪从这边逃跑,寂静的那面埋伏着手持猎枪的山民。有一次他们打到了一头野猪,从野猪的胸腔里扒出来热乎乎的猪肝,父亲逼着他吃了一碗,闹得他从此以后看见猪肝就翻胃。我疑心那是极营养的东西,养成了曹志高小牛似的体格。
我无以为继,便跟他讲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中的故事。书上看来的毕竟不如生活中的故事鲜活,可是曹志高依然听得很入味,静静地笑着。
我们面对面坐在各自的床沿上,面前一只水桶。水温不够了,曹志高一遍遍地拎起暖瓶往桶里续水。直烫得我们从脚趾尖到小腿肚子都红彤彤的,额头上到脊背上都渗出一层细汗。说来还真灵验,烫了脚,睡醒一觉,我的身心豁然清爽了。
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曹志高的形象就这样印在了我的记忆之中。他那张圆圆的脸上,左颊有一个酒窝与疤痕叠合着,我总疑心是先有那个疤,皮肤不够用才勼成了酒窝。他总是在笑,饱满的嘴头子翘起,露出两只整齐的板牙。头发一顺的朝前,像山坡上的茅草一样。他的个头比我矮一寸左右,体重却笃定比我重。因为他胸脯鼓鼓就像一枚铜光锃亮的小炮弹,而我却瘦得好像宿舍里竹制的撑衣架子。
又过了一日,我和曹志高拎着领来的劳保用品,以及用网篮兜着的大大小小的杂物来到河校后门外的码头上。
本来预报长江2057号早晨就到,可是迟迟等到中午也没看见船的影子。我留在码头上看管行李,曹志高又去分局大院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因为冬季业务量少,我们的船开到梅子洲封航了。
下午4点半钟,交通艇载着我们,离开了废弃在河岸边充当码头的一艘破客船,驶向我们要去的长江2057号。我站在艇外的舷栏边,看见交通艇轻快地逆流而上,渐渐接近了梅子洲。
梅子洲上,满目萧瑟的芦苇,漫无边际地铺展在冬季的夕阳下。洲边的泥土被水冲塌了,留下一米多高的峭壁。站在峭壁边缘的一支特别修长的芦苇好像放哨的士兵注视着我们的经过。
我站在交通艇外舷栏边,看着芦苇们在夕阳的红色光雾中缓缓地向长江下游移去。心里想:啊,生活,独立的生活,脱离了依赖的生活,令人憧憬和充满未知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我想像着上船以后的日子,又想起跟马军打架的大学生们,暗暗下定决心,要活出个人样来。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0:53
二、诗歌在心里
交通艇上除了我跟曹志高还有不多的几名船员。
一个三十出头的胖水手仰靠在长椅上,玩弄一只长舌帽檐的小红帽。那是一只崭新的童帽,十岁以下小孩戴的,他很专注地用一根手指把它顶在头顶之上,变换角度,始终让帽檐朝向自己,好像托举着一个幼儿。他的另一条胳膊平搭在长椅背上,双腿伸得老远,头半仰着,眼睛里热烈地和那只小红帽交流着神秘的信息,旁若无人地沉浸在白日梦里。忽然,我发现他那半张的嘴角流出了一丝哈拉子。这一丝哈拉子让我领悟他的眼神其实是呆滞的,有一种令人怜悯的痴相。
交通艇的前仓需要下二级台阶,好像一个澡盆。前仓的顶部有一台电视,黑白的。一个小胡子青年吹着口哨,和着电视上娇艳欲滴的郑绪岚在唱《太阳岛上》:
明媚的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
美丽的太阳岛多么令人神往。
……
小胡子青年给我的印象非常硬朗,简直可以说有一点儿英俊,虽然这个词用在郑绪岚面前似乎是鲁班门前耍大刀了。
“这个小娘们儿,嫩得掐出水来。”小胡子青年说。他的眼睛瞪得像琉璃弹子,好像美丽也会得罪人一样。
“她的歌唱得就是甜!”曹志高说。他的左颊的酒窝陷成一个逗号,一副恭维和讨好的表情。
小胡子斜睨了曹志高一眼,咬着唇髭傲慢的说:“新来的?”
曹志高说:“南京河校刚毕业。”
小胡子问:“分在哪条船?”
我插嘴回答道:“长,长江2057——”
小胡子轻轻“哦”了一声,有点托大地说:“我们一条船的。我姓毛,毛老头子的毛。”
曹志高介绍了自己,甚至没忘了把我也介绍一下。他就像一块玉米饼子找到了热锅,马上贴上去,和姓毛的船员热乎乎的聊个不休。我诧异他哪来那么多话,因为插不上嘴,心里有一种焦躁又懊恼的情绪。
这时,我感觉另一双眼睛仿佛一张湿纸糊在我脸上,扭头看去,刚才玩小红帽的胖子像狗一样伸长了下巴,一双呆板失神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他那苍白的脸庞灰暗无光,嘴角有白色唾沫的痕迹。他把小红帽放进黑色的手提包里,吃吃咻咻地问:
“你,你们也是长江2057的呀?”
我觉得和他交谈更胜任一点,就迈上两级台阶,来到胖子身边,说:“是呀,我是驾驶部的。你呢?”
“我也是。”胖子说。“我叫邓竹友,老家四川的——”
“你刚才玩的小帽子,挺好的。”
“好吗?”邓竹友又从包里掏出那顶小红帽,不厌其烦地让我欣赏。
“是给你儿子买的吧?”我接过来,自作聪明地猜测。
邓竹友忽然扭捏起来,马上把小红帽从我手里收走,惆怅地说:“我还没结婚呢。”
“哦……”我无话了。
前方已经可以看见那一大片封航的船队了。除了长江2057号,还有我曾实习过的长江2029号,都是同一船型的顶推轮。一共有五、六艘之多,像火烧赤壁时的连环阵那样用粗壮的钢丝缆绳维系成一个整体,静静地锚泊在梅子洲畔的江水之中。
交通艇的橡皮靠把触及到硬物,梗了一下,明亮的舷窗被遮暗了下来。抬眼看去,交通艇已经靠上了封航在锚地的船舶。我们一个个挎过船档,上了大船。邓竹友很殷勤地为我拿被包,一副老好人的模样。曹志高与毛船员聊得那么热乎,毛船员却什么也不帮他拿,自个儿甩着手上了船,连招呼也不打,就先消失在船舱的门口。
因为封航,船员们纷纷回家了。第二天船上连伙房也停开了,留守的船员要自己做饭吃。我和邓竹友同住在最底层的水手舱,原来四个人的舱位现在只住我们俩。邓竹友对我的到来显示出莫大的兴趣,他主动借给我一斤面条,还说他的罐头瓶里的猪油可以随便取用。他对我问长问短,话一多,嘴角就堆起显眼的白沫。
日子过得清汤寡水。我和曹志高搭伙,一连吃了几天清水下面条就榨菜咸菜,或榨菜咸菜就白米饭,吃得嘴巴子上火,嘴唇皴裂起了皮。还没到发薪水的日子,邢大副从船上的备用金中预支了16元钱给我。我和曹志高搭乘当天的交通艇上岸,在下关的宝善街上,花了2块钱,吃了一盘非常油腻的盐水卤鸭。卤鸭的皮连着很厚的肥膘,咬一口,感觉到油滋滋地浸满了口水。那滋味实在太突兀,感动得我们眼睛里都冒上水来,好像大旱逢甘雨的垅畦。凡是瘦人一般都不爱吃肥肉,可是如果连蔬菜也没得吃,吃咸菜吃到上火,卤鸭的肥膘就成了既美味又清火的上品佳肴。
吃饱了饭,我们在宝善街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是当时颇为轰动的印度著名影片《流浪者》。拉兹的非凡身世和风流倜傥引得我们不胜唏嘘,走出电影院,我和曹志高嘴里都在哼哼着《拉兹之歌》:
“阿巴拉咕——,呜,呜呜呜,”
那种如泣如诉的呜咽在我们心里产生共鸣,哼哼着感觉是一种享受。
在船上,船长被称做“老板”。大副地位次于船长,是驾驶部的行政领导。轮机长俗称“老轨”,是轮机部的最高领导。我们初听船员叫轮机长“老轨”,以为是“老鬼”,惊讶怎么当面骂人?时间长了才知道是轨道的“轨”。水手分一级水手和二级水手,简称一水和二水。一水又叫“舵工”,二水是带缆绳的普通水手。轮机部相当于水手地位的有机匠和加油。我和曹志高从最低的职位做起,我是“二水”,曹志高是“加油”。
加油曹志高每天要值班照看电机。封航中电机的噪音与开船时主机的轰鸣比起来温柔多了,简直就是摇滚乐比小夜曲。但即使是小夜曲,整日在耳边唱也是不好受的。何况机仓是在暗无天日的甲板下面,听着嗡嗡的噪音又见不到阳光,一天八个小时坐下来真够他瞧的。与曹志高相比,驾驶部的水手值班就阳光多了。我可以坐在驾驶台里听音乐,也可以在船头船尾到处晃悠,享受着非人类文明所能给予的大自然的馈赠。
冬季的阳光静静地照耀在浩瀚的大江上,给平缓流动的江水铺上一层金鳞闪亮的锦被。船儿仿佛睡着了,大地也睡着了,河流的波浪发出均匀的呼吸。天地间只留下几只沙鸥,飞舞在船尾的水面上,随着波浪起伏做节奏一致的上下翩跹。它们啾啾的叫声,使世界显得倍加安宁。
我搬一把折叠椅,坐在船尾的甲板上。反转身来让椅背抵着胸脯,躬起身子在膝头上写一种叫着“诗”的文字。在这样一个无风的午后,暖和的阳光晒着我的背,机舱里传来电机嗡嗡的鸣唱,好像催眠曲一样。如果有一两句好诗从脑海里冒出来,这时我就兴奋地听见了沙鸥的叫声。
放眼望去,不远处的梅子洲上,从干枯的芦苇丛中飞起三两只野鸭子。它们黑色的身影在天幕上划出优美的弧线,好像要巡视一下自己的领地似的。当看见一切正常,它们又盘旋着飞落于参差错落的芦苇丛中去了。
有风的日子,大江上的空旷仿佛借给风力一双长腿,没有关紧的舱门又给它添了一条嗖嗖作响的鞭子。甲板上是耽不住了。这时,我就坐进驾驶台,关紧左右门窗,不留一丝缝隙。长驱而过的风在了望窗的扫雪器上刮出细长的忽隐忽现的嘶音,反而增加了舱里静谧的感觉。在这种氛围下读书倍感乐趣。
驾驶台里有一只高脚椅子,椅面齐胸高,开船的时候是船长或大、二、三副之类的船干坐在上面举着望远镜了望用的。封航的时候驾驶台上用不着船干,让我这样的小水手也有机会坐在高脚椅子中,将脚搭在离地一尺高的横档上,大腿翘二腿,其乐融融地读着小说或诗歌。我记得当时最为流行的诗句是: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而我最钦佩,以为写得最精辟而又精悍的诗句是: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这样的句子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精彩!它们给人思辩的力量和口齿上的快感更甚于文学的感染。换句话说,最让我感动并体会到文学魅力的,还是诗人舒婷的《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阴重复单调的歌曲;
……
读这首诗给我莫大的喜悦。虽然后来有人评价它有点儿媚俗,或者说它脱胎于裴多菲的一首诗,但是说什么也无法抹杀彼时彼刻的我从中得到的美感和快乐。我那时非常崇拜舒婷,觉得她写得简直好极了!连她的名字都让人回味再三,含英咀华:舒——婷——!听听,多么美妙,像夜莺一样。
除了中国诗人的当代作品,我还从家乡的同学那里得到一本无头无尾的发黄的诗集。里面整齐的诗行读来像歌谣一样富于节奏感。那本书像一团抹布那么柔软泛黄,没有了封页和序言什么的,一上来就是那些灼热而抢眼的诗行。关于爱情的咏叹令我心潮起伏。里面还有几张旧的彩色插图,给那些诗增色不少。几年后,当新版的《海涅诗选》出版,我才知道那是一本旧版的不知什么年代出的海涅诗集。
对海涅的爱好不及我对裴多菲的敬仰。裴多菲的那首“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的小诗是尽人皆知的。更令我欣赏的是,电影演员达式常朗诵的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急流》。那首诗给了我巨大的感动——
我愿意是急流,
山里的小河,
在崎岖的路上,
岩石上经过……
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
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的游来游去。
……
裴多菲的诗令我整个身心为之震颤。因此,后来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发行上、下卷《裴多菲诗选》时,我一见书名,毫不迟疑地买到手里。无论是裴多菲、海涅还是舒婷都给了我美妙的文学享受……
尤其是舒婷,她让我觉得文学不是贵族殿堂里的凌霄花,而是寻常百姓人家篱笆上的牵牛花。出于感恩的情愫,我甚至给自己想好了一个笔名——舒鸿。幻想有一天,我就像一只展翅飞翔的鸿雁舒展自由地翱翔在文学的天地之间。
太阳沉落了。天空中飞来无数的蝙蝠,仿佛是从那一片苍茫的芦苇丛中钻出来的,它们在江面上翩翩飞舞,渐飞渐近,竟像一些硕大的黑蝴蝶,翻动在天色微冥的紫色霞光中。偶尔有一只大胆的,飞得那么近,张开双翅在我眼前掀风,正对着西天最后一抹亮色。于是,便看见那张开来的清晰的筋骨和半透明的皮翼。只见它欣欣然,卖弄风骚地一拧身,打个折儿,钻进远处的一群里,分辨不清了。
正观赏美景想着心思,隐约感觉身后有人,我心里一动,刚要转身,身体猛地被人往前一怂,好像要飞出舷栏之外,一个声音在我身后炸响:“哈哈,又做白日梦了。”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0:53
三、邓丽君在船上
文学所能给我的并不是生活全部。高兴只是偶尔的事,船上的生活总而言之是单调寂寞,水手们就像滩涂上的芦苇永远在风中吟唱着单一的和声,饱受着地老天荒无边无际的空虚折磨。这种人生状态不久我就领会到了。
我和曹志高上船的头一天在交通艇上认识的姓毛的船员叫毛红光,嘴唇上留着一抹小胡子的。起先我们对他的印象是洒脱中带着傲慢,好像牛皮得很。直到我们发现他有一只三洋牌录音机,而且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邓丽君歌曲磁带,我们对他的观感才完成了由敬畏向同情的转变。
邓丽君是我们那一代音乐发烧友心中的偶像。虽然那时我们头脑中还残余着“靡靡之音”这样的意识形态上的概念,但是邓丽君的歌声无法抗拒的俘虏了我们。我和曹志高一听见毛红光在播放邓丽君歌曲,就忍不住往他住的三楼上跑。从三楼的方形舷窗看进去,只见毛红光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仰卧在双层铺位的下铺上,满脸的颓唐与享受,一副浑不吝的样子。那只高贵的手提式录放机正传出美仑美奂无与伦比的曼妙之音。
那天,我正在船舷看风景,陡然被人掀了一下,以为遇害,却又被抱住了。掀我的是曹志高,原来是要找我打球。找了好多地方才在驾驶台外的甲板上找到看呆的我,忍不住开了个玩笑。我们下了驾驶台,在船舶二楼中部的餐厅里,将两张绿色餐桌合并成一张乒乓球台,练习打球。邓竹友也加入进来,他动作笨拙,直胳膊硬腿,打球的姿势很难看。这时,毛红光从餐厅经过,他也想挥几拍子,无奈邓竹友不肯让他。毛红光粗鲁地嘲笑邓竹友,说他发球的样子整个一傻×!
曹志高趁机提出让毛红光把录音机拿到餐厅里来,边打球边听歌。毛红光同意了,他把录音机拎下来,放在毛主席像下方的米柜上,让邓丽君的歌声陪伴我们的乒乓球友谊赛。
毛红光打球的同时,不忘了说笑话:“哎,我给你们说一个最短的黄段子。听好了,有一个农夫见到邓丽君,崇拜的不得了,就对她说:丽君小姐,我是种田的捏锄头把子的,你是唱歌的名气如日中天。我们俩各取一个艺名,我就叫锄禾,你就叫当午,好吗?”
毛红光说到这里,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
邓竹友不理解地问:“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曹志高在重点字上加重语气说道:“锄禾日当午呀!”
邓竹友突然生气起来,恼火地对毛红光骂道:“我操!你就牛×吧!”
毛红光不甘示弱,说:“你知道什么叫牛×?我看你今天是小母牛劈叉,牛×增大了!”
我和曹志高禁不住哈哈大笑。毛红光继续发挥说:“不服气是吧?有本事你就小母牛骑摩托,牛×哄哄!再不然,小母牛翻跟头,一个牛×接一个牛×!”
我觉得这些话其实正好可以做为毛红光今天表现的注脚。他一连说了这么多的牛×,是把那个音节当成一种快感放在嘴里咀嚼呢。
这种无聊中寻找刺激的办法多么可鄙可怜!
乒乓球比赛实行淘汰制,谁赢球谁称皇,下一个轮上的要考发球。考取了,才取得打一局的资格。毛红光手脚灵活,他一加入进来,就霸住了皇位。邓竹友打球不行,轮到他考发球,毛红光一拍子就把他打死了。如是再三,老邓玩不上,也就失去了兴趣。可是心里却积攒了一口忿气。
傍晚时分,我和曹志高不知说什么来着,为一个字的发音起了争执:言简意赅的“赅(GAI)”, 他非要读作“核”不可。正没法拆解,楼下忽然发生了剧烈的打闹,一只热水瓶砸碎在什么地方,发出“砰”的巨响和唏里哗啦的声音。我和曹志高赶忙跑下楼梯,发现毛红光和邓竹友已经扭打成一团。
邢大副和船上其他伙计都下来了。众人经过一番努力,把两个红眼汉子拆开来。我拉着邓竹友,曹志高劝着毛红光,邢大副身高马大地站在两人中间,不让他们再次挨近。两人气咻咻的叫骂不停,活像两只发情的野马。邢大副把两人喝斥一番,口气很严厉,却仍然掩不住敦厚的样子。他让他们说说看为什么打架?
要说清楚打架的原因,还要回到邓竹友在交通艇上展示过的那顶小红帽以及他那些令人惊讶莫名的癖好上。
上船不久,我就发现邓竹友有二大奇怪的癖好。第一,他每天晚上洗完脚后要往脚上洒花露水。浓郁的花露水味在低矮的8平米不到的舱室里散发着刺鼻的芳香。他费力地搬着脚指头,呶着嘴巴子,瞪着青白鼓凸的眼,把每一个脚丫子都洒到,那副笨拙而又专注的神情好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我不只一次的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洒呀?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因为让人费解的事情还不只这一桩。他的第二个癖好是喜欢收集童帽。我们在交通艇上已经见过他玩小红帽的情景。我曾想当然的以为,邓竹友是个做了父亲的人,冒昧的问了一句,才知道想当然害死人。邓竹友年满三十,还是光棍一条。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经常购买一些风格别致的小帽子。有一回他趁着高兴,对我打开了他的“百宝箱”,那一幕令我目瞪口呆,大开眼界,叹为观止。橱柜里满满一整格空间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童帽,许多是重合叠套着的,揭开来不止三、五十之多,也许有七、八十吧?他神神密密地掏出那些宝贝,一一向我展示,就好像它们是他的一群儿女似的。我看见那些小帽子五颜六色,各种样式都有。除了那只我们见过的刚买来的小红帽,还有带海军飘带的白色童帽;戏台上地主家的狗崽子戴的瓜皮小帽;各种软帽、硬帽,单帽、棉帽,皮帽……。无论有多少种,大小是一定的,都是七八岁以下孩子的童帽。这么多童帽精彩纷呈,绝不重样,若不是有心搜求,日积月累,是很难形成如此洋洋大观的。
邓竹友只让我看过这么一次,就再也不肯亮宝了。而且展览的时候只许看,不许摸,如果我想拿一顶他的小帽子在手里玩玩,那是不允许的,就连抚摸一下,好像也不可以。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独自欣赏。有时我从外面进来,看见他站在橱柜前一副白日梦的表情,从姿态上可以判断,他正打算把一些小帽子拿出来细细玩赏,见有人进来,就取消了他的保留节目。他把橱柜的门慢慢合上,脸上带着讪讪的笑容,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拿个正着似的。他嗫嚅地说:
“我,我喜欢……”
我的心里滚过一阵酸楚的东西,意识到生活中有许多我还不了解的内容。我想起来,有一次我与邓竹友一道乘交通艇上岸,回来时漏乘了下午4点半钟的那班艇,下一班要等到晚上十点。正不知如何打发时间,邓竹友忽然扭捏起来,他似乎想要一个人单独行动,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或谎言离开我。最终,他打定主意对我说:
“杨,杨光,我领你看一个人……”
他把我带到南京港客运站四号码头前那片熙熙攘攘的地方。昏黄的路灯下,有无数上船下船的旅客,还有一些卖瓜枣的小贩,人们行色匆匆,谁也顾不得别人。邓竹友领着我踅进一条巷子,来到一个丁字路口,路灯下有一方铺着塑料桌布的茶水摊,守摊子的是一个脸庞大而扁的女人。邓竹友叫她:
“史姑娘!”
我看见那女人瞭我的眼神带着一股邪念,她的脸好像睡醒来没有洗过那么埋汰。我很不喜欢这个场面。邓竹友在茶桌旁坐下,喝了一碗茶,叫我也喝一碗。我站着,心里觉得那茶也是不干净的。碍于老邓的面子,我端起碗来,乘他们说话没留神,悄悄地把茶水泼在电线杆子上。邓竹友跟那个表情和身份都有点暧昧的女人聊起来没完,我看出那女人对老邓并不十分友好,有点看不起他的意思。而邓竹友没有一点儿自知之明,一味上赶着讨好她。那种样子让我看不下去,我说要去热河路工人文化宫,不陪你了,十点钟在河校码头见,别再迟到了。说完留下老邓一个人走了。
邓竹友跟毛红光打架,为的是毛红光讥笑那个史姑娘脸盘子像个烂柿饼,怀疑她是个“鸡”。老邓信誓旦旦地洗刷她的清白:“人家是真正的姑娘,我碰一下也碰不得的。”毛红光嘎嘎地笑,笑得意味深长,顺手拿了邓竹友没有来得及收起来的一顶小帽子,把它扣到自己头上。邓竹友急忙来抢,张牙舞爪的,没有抢到帽子倒把毛红光的脸抓伤了。
“什么鸟玩艺,值这么拼命!脸上都给你抠出血道子……”毛红光护着脸说。
邓竹友把小帽子抢回来:“你不能动!”
毛红光说:“老子偏要动。”说着,一把夺过那顶小帽子抛向空中。
这一下,就像捅了马蜂窝,老邓一下子光火了。他拔出箍在墙上的热水瓶朝毛红光砸去。若不是毛红光躲得快,这一瓶开水可够毛红光瞧的了!
“这婊子养的!这婊子养的!”毛红光痛揍了邓竹友,自己反倒很受伤的样子。他大声诉说原委,气得呼呼直喘。
邓竹友一副有话说不出的表情,他觉得憋屈,唇吻乱抖,鼻翼一扇一扇的。
“为什么呢?不为个什么嘛!”邢大副总结道,“算了,算了。谁也不许再闹了。”
毛红光在邢大副的命令下上楼去了,人们慢慢散开。我看见邓竹友捂住眼睛,呜咽地哭泣起来。
我郁闷地坐在船尾的系缆桩上,听着江水流过船舷的细微的声音。邓竹友这个人在我心里就像一团迷,他让我看到了人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但我却不能很好的解开这个迷,对他的行为做出明确的诠释。
什么是生活本质?那种鸡毛蒜皮的快乐,无耻又无聊的笑话,卖大碗茶的姑娘,难道这些东西就是构成我们生活的本质?不!我相信它们仅仅是一种表象。在表象之下,我隐约觉得邓竹友收藏那些小帽子包涵着一种美好动人的情愫,但是这种情愫在现实中很轻易地转化成人们的笑料。还有邓丽君的歌声,那样美妙的感动也经不起一个猥亵笑话糟蹋。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美是生活。我所经历的生活是美吗?我要从生活的底蕴中汲取的到底是什么呢?
江水在黑夜的船舷边急速地流走了。船上的灯火照亮的一小块地方可以看见水流的波纹,可是更加广大的江面完全沉浸在不可见的黑暗之中,成为无法言喻的过去。
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渴望得到拯救那样,渴望摆脱郁闷。不久一束光明把我那种阴暗的情绪照亮了一下。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0:54
四、从哪儿来?
到了正式发薪的日子,我的工资表上有38元5角。还了预借的16元,实际领到22元5角。加上这些天来还结余七八元钱,我的兜里总共有三十来元。
这在我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尤其是第一次揣着这么多钱,就仿佛打了一夏天赤脚的泥腿子,忽然穿上了布鞋袜,那种感觉让人回味隽永。
拿到钱的当天,我乘交通艇上岸,到邮局去给家里汇了二十元。我想像干装卸工的母亲收到这笔钱时的欣慰表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乐和感动。
母亲是下大力的,她干的活连一般男人都觉得吃力。她所在的单位叫装卸营,是一个街道办的集体企业,却偏偏按部队的建制,营下设连、排。从连排长到普通群众,全是清一色妇女。她们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用肩膀扛起了一个钢铁公司的矿石装卸车作业。
当父亲因工伤撒手尘寰的时候,我还在上初中,小弟上小学。哥哥姐姐有的刚刚从农村抽调回城,有的还在北大荒的林场里,我们姐弟五人就像一串大大小小的倭瓜缀在母亲坚韧而苦难的藤条上。
小时候,我曾看见过母亲干活的模样。她们个个头戴风帽,围着垫肩,裹着一条斗篷一样的披巾布;装满矿石的小筐高高地越过头顶,她们一手攀住小筐的边缘,一手拽住小筐底下的一条皮尾巴,一步一个脚窝,爬上高高的矿石堆。倒下矿石,拽起小筐底下那条皮尾巴,再走回到铁路上的矿车旁。这一条人流有二、三十位吧?她们一连七、八个小时就这么来来回回,直到卸完一个车。
稍大一点我读了高尔基的自传体小说,里面描写他在一个暴风雨之夜,为挽救沉船和大家一起扛了一夜麻袋,清晨到来,由衷地感到一阵劳动的喜悦;这时我就想起母亲,母亲曾带着喜悦的表情和我们说起她们在大雪纷飞之夜的装卸作业,以及劳作之余围着火炉炕饭盒底上香喷喷黄灿灿的锅巴的乐趣。我嚼着母亲带回来的锅巴,觉得母亲走上矿石堆的样子,是伟大的,劳动是伟大的。
失去父亲的家庭倒了擎天大树,母亲一手拉扯我们姐弟五个,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事隔多年之后,母亲说,她记得总是在下班的路上买那些“倒包的”豆芽瓣子,回家掺上自家腌制的雪里蕻咸菜,炒成一盆,作为一家数口唯一的菜肴。母亲说豆芽瓣子虽然便宜,却比豆芽营养更好。
我初中毕业,以4门功课312分的成绩名列全班第一。许多成绩好的同学都升入了高中,我却选择了一所中等技工学校——南京河运学校。因为技工学校是包伙食的,每月有16元5角津贴;除了包伙用去15元外,还发下来1元5角供零花。这对我有着极大的诱惑。
我的班主任老师却不这么想,她是个肤色鲜艳的大连女子,穿着时髦,被同学们取了外号叫做“三包一尖”。人虽洋派,还有点娇骄二气,心肠却是热火的。她放下尊贵的架子来到我家,劝说母亲让我上高中,因为“杨光考大学肯定没问题。”
母亲非常彷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却是铁了心,要尽早飞出家门,独自走上谋生之路。就这样,我十六岁离开家乡,二年后完成河校学习,正式加入水手生涯。
终于,我拿到了自己挣来的第一笔钱,这是一个心灵上的盛大节日。我给母亲寄钱的时候,感觉无比快乐。如果说“有一种幸福叫做奉献”是一句无聊的大话,那么大话并不一定意味着是假话。你要是真的从奉献中体会到了幸福的话,我想,这是一种最纯粹最高级的幸福。与它相比,其它世俗享乐构成的幸福,就好像从喜马拉雅雪峰向下俯视,再青葱别致的山峰美景也是“一览众山小”。
曹志高拿到钱的第一个月给自己做了一套藏青色的学生装。那时候,草绿色军装已经过气了,取而代之的学生装在青年中盛行开来。学生装左胸一个口袋,下面两个衣兜,衣领做成下垂的叶尖形。更要紧的是它的颜色是比较高贵的藏青,显得沉着和庄重。
马军在河校上学时就有这么一套。他的家境比较富裕,团长转业的老子舍得在他身上下本钱。马军个子长,虽然长的算不上多么帅,但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靠衣装,马靠鞍装嘛!马军穿一套新潮的学生装,在学校里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不仅我们这些男生羡慕,更引得全校仅有的船电班八名女生经常向他飞媚眼。
曹志高的老家是皖南山区一个小镇,父亲在酒厂负责清理酒糟。如果不是自己挣钱了,他是赶不起这个时髦的。但是,他已经觊觎这套服装很久了,还在发薪的日子到来之前,曹志高与我一道上岸时就研究过布料和价格,甚至找好了裁缝店。
裁缝店与宝善街电影院相邻,是一个街道办的集体小厂。说是厂,其实只有一间临街的铺面。我和曹志高在窗外流连观望了好一阵子。从宽阔的玻璃窗里看见:一个巨大的台案前,站着一个喉节和鼻尖一样瘦削的老师傅,戴一副快要掉下来的眼镜,脖子上挂着量衣软尺;在他的身后有七八台缝纫机和七八位忙活的女工;房间里到处是堆积得乱糟糟的布料和做了一半的衣裤,像被剁成几块的人的肢体似的。忽然,那位老师傅从镜框上边射出探究的目光,像发现猎物的老猫那样朝窗外翕动着鼻孔。我们被注意了。曹志高朝我一偏脑袋,索性推开挂了棉帘的木门,仿佛闯入龙潭虎穴一般,我们走进了裁缝店。
曹志高向老师傅了解做一套学生服要几尺布?多少工钱?算一算,连布料带手工约需五十来元,差不多是我们将会拿到手的月工资的一点五倍!不过,既然我们已经开始挣钱,总有一天可以攒足这些钱的。我们许诺买了布再来,然后在一群不相信我们真的有诚意做衣服的目光中大模大样地退出来。那种不信任的目光与其说令我们恼火,不如说令我们骄傲。因为我们那样年轻,只有十八岁,在那群年纪从三、四十岁到四、五十岁不等的七八个女工眼里,大概觉得这两个操外地口音的声称要做衣服的男人还是两个孩子吧?但是我们实实在在于经济上已经取得了独立地位。这种感觉真他妈的好!虽然那群女工们不知说了什么,在我们身后弄出一阵放浪的谑笑,让我们有点儿底气不足。
曹志高的本事比我大,他刚拿了38元5角就做成了50多元的服装,虽然为此我也借给他5元钱。他很快就以一种崭新的面貌示人,显得非常精神。我半年后终于也做了一套这样的衣服,但那时已经是夏天,穿不到,而且穿上也没有人注意了。
记得跟曹志高一道去取成衣的时候,曹志高说了一句让我记忆深刻的话:“嘿,马军不知怎么样了!”
是啊,分到驳船上的马军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听说驳船被甩在锚地,常常一连个把星期无人问津,像个荒岛一样,在那上面还不把人憋疯了。
曹志高想的显然跟我不一样,他说:“马军那套学生装被香烟烫了个洞,面料一定是化纤的。”
上岸采购玩耍的好时光是非常惬意的。
我记得走出下关热河路邮局,往左一拐,就是工人文化宫。文化宫有一个剧场,还有一个图书馆。图书馆迎门一道屏风,屏风后面便是阅览室,我在这里消磨掉许多等待的时光。因为上岸办完要办的事后,下一班交通艇总不是那么凑巧,需要计算好从热河路走到江边河校码头的时间,然后在阅览室里边看书边等。看起书来,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去赶下一班交通艇的时刻。
除了阅览室,还有一个让人逗留的好地方,也是我爱去的场所。那是从邮局出来往右手拐弯,沿着热河路走出200米,就有一个新华书店。书店的门脸很小,四壁图书,中间有一个一张床大小的长方形展台,呈梯田状铺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刊。空间虽然局促,却是琳琅满目,文革后渐渐繁荣起来的出版业通过这一方小小天地透露出春的消息。常常令我流连忘返。
下关这地方是个人文荟萃之地。
我从鲁迅著作中了解到,他青年时代到南京路矿学堂念书,地点就在下关。我希望找到路矿学堂的具体位置。从文章透露出来的信息看,路矿学堂应该离清凉山不远。不知道为什么,我判断应该在四平路两侧。有一次我沿着四平路信马由缰地凭感觉找过去,希望陡然发现一处遗址,就是鲁迅当年上学的地方。那一下午,虽然徒劳无功的什么也没有找到,但是我试着体会鲁迅眼中南京下关的面貌,寓目所见一砖一瓦都有了别一种意味。这种经验让我度过了一个非常美好的令人怀念的阳光温暖的午后。记得那时有一种仿佛被催眠的感觉,好像走在梦里一样。
我读三十年代左翼作家柔石的小说,其中描写主人公初来南京,从中山码头上岸后走在街道上的感觉。那主人公说的其实就是作者,于是我沿着他在小说中所经过的路线,身临其境地想像柔石走过惠民桥时的所见所闻,有一种走进文学历史画廊的幻觉。
所有我读过的文字,增强我对现实生活的文学观照。
这一天,在前面说过的那个门脸不大的新华书店里,我买了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有着五万多个词条的《现代汉语词典》。这是一本砖头般厚重的硬壳书,封面是草黄色的,书价是五元四角。我把它装进肩上挎的黄书包里,沉甸甸的,像收获的农夫一样,心里底气十足。
这本词典让我兴奋。我的十八岁的大脑宛如一块海绵对新知识有着强烈的渴求。在回船的交通艇上,我手扶栏杆,让江风飘扬起黑色的头发,心里充满自豪情感:这是用我自己挣的钱买来的。我已经上船工作啦!我已经长成大人啦!
交通艇沿着梅子洲裸露着黄褐色泥土的岸线向前开进,洲上干枯的芦苇丛中抽出青青的新芽。温暖的土地的气息迎着我们飘过来。在浑黄的江水尽头,隐约地浮现出我们封航锚泊的船队,像一片遥远而神秘的钢铁岛屿。在它周围有一只两头尖尖的渔舟,像一枚想要刺破一个巫婆的铁灰色世界的枣核。洲上的芦苇丛里,飞起来一只白色的水鸟,清亮的叫声打破了时空的寂静,好像一位彩排的名角演员面对空无一人的剧场大声宣布什么。
我的年轻的心,因为想像而激动得颤栗……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0:54
五、到哪儿去?
当早春的第一缕风吹过唐古拉山的积雪,长江的枯水期结束了,从高原上流下来的雪水使河床变得较为宽阔了一些。这一年3月6日,我们封航了二、三个月之久的长江2057号终于启封开航了。
我在长江2057号的处女航从南京下游的仪征,一个叫做赵庄沟的地方出发。来自山东胜利油田的鲁宁输油管道通到这里,将石油输进长江里的油轮,然后由油轮运载到长江沿线的南京、安庆、武汉、临湘的炼油厂。码头上高高的黄色输油臂宛如长颈鹤一般折着脖子耸立着,每组有三只,远远看去非常壮观。
码头的岸线很长,早春时节还没有返青的树梢使岸边呈现一派灰色的景象。当船在码头上装油时,我看到整个港区人烟稀少、非常荒凉。这里原本只是农村,翻过沿江的一条马路,就可以看到大片的农田。偶尔有人带着撒网,在水塘边甩开一张圆圆的灰色阴影。还有一个干瘦黢黑的老头子肩上冒出一支乌黑油亮的双管猎枪四处晃荡。这里仿佛是渔夫和猎手的天堂。
我们的船队由三艘每只3000吨的油驳与我们这艘顶推轮编组成一支梭形,总长度约为300米,宽度约为50米,像一片漂浮在江上的钢铁岛屿,庄重肃穆地以每小时二十公里左右的航速逆水而上。
当船队从赵庄沟油港驶出的时候,我站在驾驶台外面的那一圈舷栏旁,看见右前方有一大片骧着金边的乌云,正从河岸上那片树林后面爬上来。头顶上有灰色的云涛正在风驰电掣般地跑过去。狂风像魔鬼的鞭子猛烈地抽打着空气,所有的树木都发出悲鸣和呼啸,豆大的雨点有力地打在船的甲板上。电光闪过,雷声大作,暴雨倾盆。上天为我们的处女航演奏了一曲让人惊心动魄的交响乐。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湖南的一个叫做临湘的地方。别看船队的航速不快,可是它不紧不慢,日以继夜,坚持不懈地总是这么走啊走啊,慢慢地就把路程甩在了身后。那种骨子里藏着劲儿的顽强,令人回头一想,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力量。是啊,无论你要去哪里,别管你走得快也好慢也罢,只要你把长江2057号船队的印象刻在脑海里,你就不愁达不到目的!
船一启封,船员们都回来了。原本有些空旷的船舶顿时拥挤热闹起来。我所在的8平米的水手舱只住我和邓竹友两人的时候,还不觉得怎样狭窄,现在一下子变成了四个人共有的天地,感觉就像罐头瓶里的小鱼,本来还允许有一点儿水,这一来就只好把水滗干了。
我们的水手舱离罐头也就一步之遥了吧。两张上下铺的床位纵向排列,占去了2米乘以4米共计八个平米的一半。剩下的一半靠窗的那头有一张小桌,临门这边靠墙是每人一组的立柜,留下走人的过道只有50公分宽窄,如果两个水手一进一出,彼此就要侧着身体。
封船期间,隔壁的船舱只住个把人,还有船舱是空的。我和邓竹友彼此不便的时候,随便哪个出去,这里就是一个人的小天地。现在到处都住满了人,我要看书学习,就变得局促紧张起来。
凭心而论,水手舱里小小的书桌基本上被我“霸占”了。至今回忆起来,只要一闭上眼睛,我还能想起头顶上方那一小片窗户,因为高,嵌着铁箅子,像牢窗一样。船艏的甲板在外面与窗平齐,甲板上卷缆绳的绕线盘正好挡在窗外。
晚上的时间不必说了,就是白天,只要做完水手活,我就伏案看书写字。这样的生活显然影响到他人的存在。我成了别人眼中的一颗钉子。
“嘿,新来的,想不到你还是个秀才啊!”一个酸溜溜夹着愠怒的声音。
我转过身来,困惑地看着一个浓眉下有一只吊疤眼的汉子左手夹在胳肢窝下,右手当枪,放屁似的响了一声。众人哄然大笑起来。我顿时尴尬极了,对这场面完全不知如何应付。
受到嘲弄之后,伙计们干脆限制我使用桌子。他们坦率地对我说:桌子不能叫你一人霸占了!于是,我为享有一小角不甚平静的桌面而苦恼。
什么是集体生活?集体生活的最大特征是一个人不能有自己独立的生活方式,你必须时时刻刻溶入集体的氛围之中,不允许有个人的独立倾向,更谈不上有隐私。你只有心甘情愿在集体的活报剧中扮演好跑龙套的角色,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吊疤眼汉子是湖北人,时常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骂:“斑马儿养的!”水手舱里除了我,邓竹友也有点怕他。另外一个上海水手,绰号叫做“一张白嘴”,讲话有点女里女气,总是向着吊疤眼,冀望得到他的庇护。可是,有一回我亲眼看到吊疤眼骂一张白嘴简直就不拿他当人,用了恶毒的侮辱性词句。我和邓竹友一旁看笑话,一点儿都不同情他。虽然过后我曾为此深深地反省过,怀疑是不是弱者性格上的缺陷?但是不管怎么说,一张白嘴平时胁肩谄笑的样子令人从感情上无法引为同类。
有一天,我跨过缆绳交错的船档,溜达到我们顶推的驳船上去散心,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理想的学习场所。
驳船上的水手喜欢到我们顶推轮上来玩,打开水,蒸饭,看电视,抽烟,穷聊天。顶推轮上的船员从来不去驳船上玩,因为那儿没有什么可玩的。我想起马军就在这样的一艘驳船上,可惜我们编组的这三只驳船里没有马军。要不他早上来找我了。因为他知道我和曹志高在长江2057号嘛!
每只驳船的尾部都有一座艉楼,艉楼的前部是一间舵舱,两旁各有两间水手舱,中间有一个共同生活区,或者可以叫做起居室吧?起居室里靠墙有一组既可当米箱又可当坐凳的矮柜,矮柜前是一张四方的饭桌。起居室顶部有一个两尺见方的天窗,使这一个小小的空间既明亮又舒适。所有的油驳船都是这个格局造型。这里曾经是住过五、六名水手的,有一段时间实行驳船无人化,后来又觉得无人不行,再给每艘驳船派了二、三个船员。这二、三个人朝夕相处,早看得像乌眼斗鸡一样,只要编组一完成,马上就跑到别的驳船乃至于顶推轮上来玩。这座艉楼往往就成了一座空巢。
我在驳船的舵楼里玩了一会儿直径一米有余的巨大舵盘。在矮柜上发现一只倒了的空酒瓶,那是一只白瓷的“郎酒”瓶,我拧开瓶盖,好奇地往嘴里控出来最后一滴酒。我记得那是我生平尝过的最香的酒,大概因为有些年头,那酒瓶里残余的液体变得更加浓醇了吧?我感觉它是可以用我刚学的一个字眼“醪”来形容的。
这里,无疑是我的世外桃源。
自从发现了这么一个去处,我每天每天拎着黄书包像学生上课似的,跨过顶推轮和驳船之间的船档,走上最前方的那艘驳船。它离着顶推轮远,机器的噪声一点儿也听不见。安静得如同鲁滨逊飘流记中的孤岛。在那里,我孜孜不倦地啃着那本砖头厚的《现代汉语词典》。
我又蠢又笨地从头至尾阅读《词典》,遇到陌生的或者我以为活生生的词条就抄下来。比如说——,
叶鞘:(念QIAO去声),意思是稻、麦、莎草等植物的叶子裹在茎上的部分。
梃子:(念TING上声), 意思是门框窗框或门扇窗扇两侧直立的边框。
本来我是不知道如何用一个词来表达类似这些名堂的,说到它们往往要用描述的方式,学会这些词方便了我的表达。还有一些词,比如说——
“奓(念ZHA去声)着胆子”、
“身体很奘(念ZHUANG上声)”、
“跩(念ZHUAI上声)得像财主似的”。
这些词我们时常说,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写。词典让我认识了许多这样的字。
另外一些词我是不记的,比如“属垣有耳”、“煞费周章”等等,我认为这些词已经被“隔墙有耳”、“煞费周折”之类活生生的词取代了。对于它们,看到了知道意思就行了,用不着记,因为已经不用了。
我最欢迎的是一些口语化的词汇。比如“一搭两用儿”、“着三不着两”、“一退二五六”等等。我觉得这些词放进文章中会很生动。它们是活着的语言……。
就这样,我抄了三、四个练习本。
从江苏仪征的赵庄沟到武汉或者更远的湖南临湘,一趟少则七八天、多则十几天的航程,我除了做完自己的水手活计,主要的精力全部消磨在了驳船上的艉楼里。
一个小水手,除了做好他的本职工作,剩下的时间理论上说应该是可以自由支配的。可是在实际生活中并不是这样。一个人要是脱离了集体,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尤其是在船上这样一个生活高度集中的环境。我的词汇积累得越多,而我的境遇则越糟。渐渐地,我感到非常压抑,动不动就有人训斥我。简直不需要什么理由,因为我孤立无助。虽然我也意识到应该和大家凑凑近乎,可是我又自作多情地害怕近乎了之后别人再撕破脸来,倒不如自来的绷着脸。别人要发火由他发去。这种想法也可能只是一个幌子,掩盖着我真正的自傲和执拗,或许这再一次证明了我的又蠢又笨吧。
我曾想像,船上发生了什么样的灾难,是我,一个平常被他们损害的小人物拯救了大家。可是这样的机遇迟迟没有等来。我又想像我的诗歌得到发表,受到热烈称赞,从此让我扬眉吐气。可是这样的光景同样渺茫。我的善良愿望和光荣梦想充其量不过像鲁迅的《野草》里那朵在寒冷的冬夜做着春梦的“小粉花”,冻得发白的嘴唇上一抹微笑罢了。
夜晚,我坐在首驳船的艉楼旁,在远离顶推轮的黑暗静寂中,默默地咬着下唇。月亮黄黄的,圆满的一轮,悬在乌黑的天上,照得它周围一片黄莹莹的亮。空气里没有风,一艘挂机船在江面上突突的驶过,那单调的机器声好像被月光过滤了,世界变得神秘而又安详。满天的星斗好像一本天书,写着最古老而又晦涩的文字,而书中的插图便是这童话般的月亮和深不可测的夜幕,她们就像一个面色黧黑多皱的老奶奶搂着她金黄头发的小孙女,坐在膝上……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0:55
六、船上的人物
在船上,能给我一丝友谊和亲情温暖的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曹志高。
曹志高在船上的处境比我好。他嘴甜,对人热情。同在一条船上,巴掌大的地方,如果有人到他的船舱去,他都会给那人倒一杯水。这就让人心里热乎乎的。当然,这种客套在船上是绝无仅有的,这也让曹志高显得有点与众不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说他好,轮机部的“涂老轨”对他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总是跟他别别扭扭的。
涂老轨其实并不是“老轨”——轮机长,而是轮机部的二把手——大管轮。因为他一言一行时常透出老轨应有的姿态和语调,明显存在觊觎老轨位置的企图,加之他姓涂,就得了一个“图老轨”的绰号。涂老轨为什么看不惯曹志高,不得其详。就算曹志高巴结真正的老轨,以他的聪明机巧,也不会正面得罪涂老轨这个部门二把手的。也许只是涂老轨脾气太大吧?
这位涂老轨也是一个可做漫画题材的人物。他有个习惯,总是手拿一团棉纱,其由来显然是在机舱里擦机器养成的习惯,但是老这么拿着,不免让人怀疑有点装腔作势的味道。搞笑的是,这团棉纱还有另一个重要用途。晚上,大家聚在餐厅里看电视。涂老轨早早地抢占了有利地形。不过呢,涂老轨尿脬子小,需要经常到厕所里撒尿。人一离开,后来的伙计就把好位置抢了。涂老轨有绝招,他起身离座的时候,回头在他的座位上“呸”地一口,响亮地留下一口粘痰。这样一来,谁也不会抢这个位置了。等到涂老轨回来,因为他总是手拿棉纱,轻轻巧巧地一擦,不急不忙地又稳坐在他的宝座上了。
他的这个癖好被船员们引为笑谈。笑谈归笑谈,谁也不会真的去触他霉头,纠正他的这种举止,让他面子上感到难堪。这种事越是来得夸张做作,越显得滑稽;如果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做,反倒显得小气了。
曹志高的错误,犯在他也学会了手拿一团棉纱。有一回涂老轨上厕所回来,曹志高恰巧坐在他的左侧,他见涂老轨回来,没等他完成自己的经典动作,悄悄地一伸手,将那块被涂老轨视为勋章般的痰迹擦去了。
涂老轨大为光火,立时大骂曹志高:“混蛋!谁要你擦了,你这马屁精!”
曹志高的脸上顿时红一块白一块,气得眼睛发青。
虽然我对曹志高的这个举动不赞成,不过凭心而论,我觉得曹志高这样做有许多值得同情的理由:就算是拍马屁吧,也是出于对师傅尊重,求得生存状态改善。就算是虚伪,也是一种无可厚非的虚伪。可是这个涂老轨简直不可理喻!跟这种人在一起,你无法揣摩到他的心思,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火。多年以后,我看到一个打高尔夫球的大人物对帮他捞起进洞之球的球童大光其火,想起了涂老轨,不禁菀尔失笑。
涂老轨指手画脚,唾沫星子乱飞。连坐在曹志高身后的我都沾了荤腥。我看见曹志高捏起了拳头。这个好脾气的曹老弟要是真的动起怒来,那也是一个倔强刚烈的人呢!尽管我不赞成他的某些做法,但我还是佩服他,就因为在那种逢迎拍马掉花枪的矫情后面,还有一股子虎气。我想,涂老轨再骂下去,保不准曹志高会突然动手。
我在船上的处境已经够糟了!曹志高混得好,多少对我还有一点帮助;如果曹志高也搞砸了,我们这一对难兄难弟就有好看的了。我这样想着,生怕曹志高一时不冷静动起手来。我赶忙插进两人中间,连推带拽地把曹志高拖出了看电视的餐厅。
曹志高他们加油工住的船舱虽然在二楼,却比我们的水手舱更小,也住四个人。两张上下铺并排陈列在舱里,中间只留仅容一人的过道,舱里的床铺加四只柜橱所占的地方都算上,面积差不多只有6个平米。人们除了当班的,都去看电视了,我和曹志高并排躺在下铺上,说些排解气愤的话。
“他总是这么敲打我,搞上瘾来了。哼!总有一天,我要出这口鸟气!”曹志高说。
过了几天,涂老轨忽然闹起了肚子。刚出厕所,没走出一丈远,一转身提着裤子又钻进去了。我和曹志高在餐厅与吸烟室之间的走廊上用黄色颜料写着黑板报,看见涂老轨愁眉苦脸的样子,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我幸灾乐祸地笑着对曹志高说:
“咦,你瞧,他怎么啦?”
曹志高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的快乐显示在灵活的眼神里,他警惕地瞄了一眼前后左右,以及涂老轨正在出恭的那个厕所,悄悄地对我说:
“怎么啦?告诉你吧:我把他的橘子汽水喝了,然后灌上凉水,掺上咱们写字用的黄颜料,怕不甜,他会察觉,又加上一些糖。搅混匀了,就跟真的橘子汽水差不多,量也不多不少,还放在老地方。他干活累了,上来一口气把它喝干了。喝完后,还吧嗒嘴,说,咦,怎么好像甜得糇嗓子?……”
说到这里,曹志高终于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快乐的大笑。
涂老轨从厕所里钻出来,朝我们这边狐疑地瞥了一眼,终于不能断定我们在笑什么,只是愤怒地把手里的棉纱掷向江里。说来奇怪,他肯定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不能肯定拉肚子与曹志高有关,但是从此以后,他对曹志高的态度却不再那么放肆了。
这件事仅仅是搞笑就好了。如果它还有什么深意,那是我所不喜欢的,因为我知道无论如何,我做不来这件事。这需要把仇恨埋在心里,筹划恰当的时机以精确的方式回报对手。太累了!我想。人与人能相处就相处,相处不好就离远点,难道有必要这么做吗?
我的这种疑问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也没有向曹志高说过,我慢慢觉出他和我终究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在社会生活的游戏中他远比我高明。但我并不崇尚这种高明,我相信,纯朴永远是好的,也是健康生活所必需的……
船在江心掉头,把太阳撂过一边,云朵撂过一边,以整个天地为参照物转向。这在人心里引起一种博大宏伟的感情,禁不住有诗情生发出来,那诗句朦胧着模糊得很,隐约抓住一句:“我们的桅杆,以太阳为航标……”
船以自然物为标识,人的标识又在那里呢?
不久,我认识了长江2057号的电报员王龙干。他是我在船上见到的头一个令我钦佩和敬仰的人物。那是我有机会上驾驶台实习舵工后的一天下午,池船长交给我一份电报稿,让我把它送到电报员那里去。在船上,电报员的地位是比较特殊的。四楼是驾驶台,这一层仅有的两个船员舱,一个是船长室,另一个就是报务舱。
报务舱里有一个工作台,工作台上铺着皮革的台面。台上是我们在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中见过的那种发报机,发报机上那个发报键钮早被人手摸得锃光瓦亮。报务舱里除了发报设备,还有一张单人床。这一切固然与我的水手舱有很大的不同,但是最令我惊讶的,莫过于在这个舱里,我看见了许多书。王龙干的床上、桌上到处都堆着书。
我走进去的时候,王龙干正在发报。他的颧骨很高、刀削一般的面颊挡在发报机的后面。趁他无暇理我,我在一旁悄悄地检阅他的藏书。这里有《辞海》(分类汇编本)全套、《庄子集释》、《红楼梦》、《水浒》和《古今小说》等等。
王龙干发完了电报,和我闲聊起来。我们虽然在同一条船上生活了很多天,还没有真正的交谈过。我记得他跟我说过的一些话,让我茅塞顿开,久久回味。有一次,他说:
“我们分局4000人,去年一年上交利润4000万。平均每人上交了10000元!而我们船员一年下来充其量只能拿到600元。”
下一次,我们聊到国家建设为什么不能发展得更快一些。他说:
“举一个例子吧!打一个平方米油漆,要付船厂三块八,工作得又慢又差。如果雇小工来干,出这个价的一半,保准又快又好。”
我问:“为什么不这样呢?”
王龙干回答:“这样被雇的小工岂不是要发财了?”
我问:“让船厂将活包给小工干怎么样呢?”
王龙干回答:“那样的话,三天干了一个月的活,剩下的时间干什么呢?”
哦,我有点目瞪口呆。王龙干进一步解释他的想法,他觉得中国的问题是人口过剩。为了防止严重的失业,只有慢慢磨洋工,大家都能维持起码的生活水平,谁也不会没饭吃,但是永远也不会好,就这样泡啊泡……
王龙干的这些话如今看来,自然没有什么新意。因为社会已经向前迈进了三十年,几乎是一个世代了。但是,王龙干无疑是那个时代我所认识的船员中的智者。
还有一件事,也能证明王龙干的不简单。那年分局刚刚成立,在选址建立分局大楼时,考虑要离江边近一点。当时大桥附近的一家肉联厂需要搬迁,分局就打那块地的主意,谈判几乎已经成功了。就在签字前,肉联厂方面又提出在原定价码儿之外再添一部卡车,就是这“最后一根稻草”使谈判破裂。这件事被分局领导当成自己精打细算坚持原则的事例传说。王龙干却不以为然。他评价说:上面的头头没有远见,一部卡车算得了什么?那块地盘可是寸土寸金,一失足成千古恨,没得到就再也得不到的呀。几年以后,舆论果然是王龙干当初说的那个样子。
王龙干的船舱里贴着一副对联。一般说来,对联都是贴在正面豁亮的地方。王龙干的这副对联却是贴在门的背后。常人进来看不到,一旦关上门,这副对联就非常醒目。对联写的是:
右联:“不思八九”
左联:“常想一二”
横批:“如意”
这副对联呈门字型贴在门背后,曾给我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一般的感受。如果世间事真如常言所说:不如意事常八九,那么反过来想这八九之外的一二,也就是那“如意”了吧?这真是豁达的人生观。
王龙干的字写得很好,有点舒同体的味道。纸却是普通的白纸,非常牢靠地裱贴在门板上。那一横两竖的条幅宛如小门一样,也许暗暗象征着步入快乐天堂的人生之门吧?我怀疑这副对联并非王龙干所撰,曾想问他出自何人?但终于没有问。
除了王龙干,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一些人。比如,机匠老强。这是一个很少见的姓,我曾纳闷“强”字怎么能成为一个姓。但我在厨房的记餐牌上见过他的名字,确实是写做“强”。但是我更愿意他在这本书中以外号“老枪”的名字出现,因为他有一杆乌黑锃亮的双筒猎枪。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0:56
老枪是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年纪约莫五十来岁,一脸的皱纹好像枯干发黑的老树皮,眼睛大而炯炯,眼皮不是双层而是多到三四层的样子。除了猎枪,他还有一支烟斗。是在苏联电影中见过的斯大林手里拿的那种,圆溜溜肥墩墩的烟锅儿被他的一双老手摩娑得油亮,弯弯地翘起来渐渐变细的烟嘴上镶嵌着一个铜箍。
他是船上唯一吸烟斗的人。曾经有一回邓竹友买来一支烟枪,有一尺来长的模样,很花哨的显派。老枪见了非常鄙夷,他不能容忍烟枪,却爱好烟斗。我看见他坐在吸烟室的长桌旁,手持烟锅儿的敦厚样子,确实比邓竹友浮躁地擎着支烟枪好看。没多久,邓竹友的那支烟枪在水手们争抢着试一口的粗糙动作中折断了,老枪敲着他的烟锅儿,说:“怎么样?没戏吧!”
每回船一靠码头,老枪就扛着他那支心爱的猎枪消失在日晒雨淋的野外,人长得精瘦寡黑不说,也让他显得更加苍老。我疑心他的实际年龄并没有外表显示的那样大,也许只有四十多岁吧。老枪爱酒,打了野味回来,交给厨师刘兆鱼做了,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咪两口,有时候也喊王龙干和他一道喝。王龙干和老枪谈得来。两人是这条船上仅有的会下围棋的人。他们两人不费什么劲就把一瓶子酒喝干了。然后老枪在吸烟室里过烟瘾,提高了嗓门儿说:
“酒呀!少喝点是养人的,喝多了不是人养的。”
船员们听了哈哈大笑。以为他喝醉了,就问老枪说:
“那你是不是喝多了呀?”
老枪把烟锅儿在桌上敲敲,舌头有点儿发硬地说:
“嗤!高是有点儿高,但还没喝多。”
“什么叫‘高是有点儿高’哇?”
“有酒品的人喝酒顶多是喝高一点,绝不会喝到吐。吐是暴殄天物,糟蹋自己。那就叫喝多了。”
我听见他的话,惊讶“暴殄天物”这种词在他嘴里脱口而出,说得很自然。他喝完了酒的样子有点神情恍惚,我疑心他头一句话并不是要说给别人听,而是自己劝着自己少喝点儿。
有一回,我见老枪一个人坐在吸烟室里抽闷烟,眼睛里有一种奇幻的色彩,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情不自禁地走进去,坐在他的对面。
老枪抬起一双炯亮的大眼睛,看了我一眼,说:
“秀才!你见过蜥蜴,也就是四脚蛇,上吊的事吗?……或者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呢?真奇怪,蜥蜴竟会上吊自杀。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
“真的?”我张大了嘴巴,很难相信他不是在说梦话。
“这是我亲眼所见。一只蜥蜴把它的下巴颏儿顶在小树枝的尖上,就这么上吊死了。真是奇怪!我在那附近找了找,竟然又找到三、四只,都是这么的将下巴颏儿顶在树枝尖上。我想这些小东西难道还有自尊心么?还会上吊自杀?真是怪事。不知道有人注意到这个现象没有。我想把这个情况写一份报告,引起科学研究方面的注意,但是我不知道寄到哪里去合适。”
我嗤地一笑,心想:大概不会有人理会这天方夜谈似的故事吧?不过他的想像力倒是挺丰富的。我说:
“你可真会幻想啊。”
他失望地看了我一眼,有点懒散而又严肃地说:“这可不是幻想,这是真的。我在山上打猎时亲眼见到的。要是有人研究这个问题,我带他去,肯定还能找到一些呢!”
为了不在他面前显得我就像个傻瓜,我赶紧溜走了。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0:57
七、玉茭
湖南临湘的油港码头是一块非常荒凉的地方,从码头到最近的一个小镇要走很远的路。我们的船队从赵庄沟出发经过九天的航程抵达这里,船员们上了岸却无处可去,只好在邻近的乡原上像孤魂野鬼似的转游一气,看一会儿那排输油管线,发一会儿呆,不知它们把船上卸下来的原油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在那条土路上我竟意外地遇到了马军。他的驳船随另外一支船队先期到达临湘,正在码头上卸油。看他的样子大概是到镇上玩耍去了,刚刚回来。
马军见到我也非常激动,他一拳砸在我的肩上,差点把我捶了个跟头:“哎呀,老弟,你还活着!”
“我呸,哪能随随便便死了呢。”我笑骂道。
他拉扯着我跟他一道回码头去,举起另一只手里拎着的卤牛肉,花生米,兴奋地嚷嚷道:“回去喝酒,回去喝酒。”
回到码头上,我先回长江2057号叫了曹志高,三个人一起来到马军的驳船。在驳船艉楼的起居舱里我们痛痛快快地像真正的水手汉子那样喝起酒来。
曹志高礼貌地让了让马军的“师傅”,一个四十来岁胡子拉茬的老水手,那人用一种生份的眼光打量我们,木讷地说:“同学么,我掺糊干什么。”然后退回自己的卧舱去了。
马军冷冷地盯了一眼跟他朝夕相处的伙伴,恨恨地对我们说:“别理他。”
没有像样的酒杯,我们有的用碗,有的用茶杯,有的用早晨漱口的白瓷缸子,喝高度白酒。这要算是我第一次正式上酒场子。过去所谓喝酒只是舔一舔,象征性的。像今天这样真正地喝酒我还从来没有过。
三个人其实都还不怎么会喝酒,不一会儿,一个个喝得酩酊大醉。马军告诉我们,他在驳船上感觉寂寞得要死,他跟“那条老狗”闹别扭,已经好几天都不说话了。曹志高也说起涂老轨给他穿小鞋的那些气人情景,不过他没再提起往涂老轨的汽水瓶里掺颜料的故事。我想起自己在船上受到的欺侮,咬紧牙关不肯说出一个字,眼睛里却像深井一样有水洇出来。
“我真是有点受不了了。”马军说。
“挺住,哥们,挺住。”曹志高说。
“你父亲不是说要把你调回家去吗?”我问。
“是啊,我现在就指望这个了。”说到调动,马军的神情阴转多云,酒精的作用使他的脸烧得像个茄子。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他调动回家的事情已经办到发调档函的程度了。“这个阶段最关键,千万不能出什么岔子!所以,你们不要对别人讲。”马军嘱咐我和曹志高。
“你放心。”曹志高在马军的肩膀上搂了一下。“什么叫哥们。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哪会瞎讲。”
我当然不会坏他的事,但我不屑于表达。
马军又说,如果不出意外,再有一、两个月,顶多二、三个月,他就可以永远回家了。
回家,这个词勾动我心肠中柔软的粘膜,令我的腹腔里真得涌过一股热浪,好像连心脏也牵扯得挪动了一下。回家,是多么好的一桩事情啊!也许是游子们所能想到的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吧?
虽然我没有调动工作的企图和打算。但在这一刹那,我决定等船回到南京,我要小口地享用一下全年52天工休假这块蛋糕,回家休假!
这一天终于来了。
火车跟着火红的朝阳跑。窗外的乡野景物变幻着。一个低矮的小丘,坡顶上长着青青的疏落有致的小松林,太阳从它们的背后穿透过来,红光中那些黑色的小松树娉娉婷婷,美丽极了。我真想永久地凝望着这个景象,可是火车奔驰,带着太阳,却把那片小松林留在了后边……
回到家乡小城。一下火车,就仿佛闻到一种特别气味,是与生俱来的由生理记忆的气味,让我知道这里是家乡。这种生理记忆包括家乡在这个季节这种温度所对应的空气湿度;空气里所含各种微量元素包括有害气体混合而成的滋味。这种生理记忆包括睡梦中遥远的夜空一声若隐若现的火车汽笛的回声;桂花树在月光下摇落细米般的花粒和那浓郁的香气。这种生理记忆是嗅觉和听觉乃至触觉的。视觉最靠不住!随着小城改造,视觉可能出现很大变化。但是其它的感觉却变化不大。变化不大的还有回家的路径,如果连路径也彻底改变了,那么就有可能找不到家了。
我回到家乡的时候,正赶上这年冬天的头一场雪。江南的雪可真难得啊,尤其是下了不马上化掉的雪。一年之中也就那么一两场吧?它给我的行走造成麻烦,可我还是很高兴。我提着长航南京分局发的火红色小皮箱一步一滑地朝家走着。
来到自幼熟悉的我家门前的小街,街道两边是萧索的法国梧桐,街道中段有一家废品收购站,离收购站不远,我遇见一位初中女同学。
她穿一件碎花的布面小棉袄,脖子里结着一条细纱巾。虽然朴素,却掩不住发育成熟的年轻身段。她迈着小鹿一般弹性步子迎面走来,有无限青春活力蕴藏在她窈窕的身体里。我不禁想起高尔基小说里的一句俄罗斯民谣:“十九岁的姑娘,戴什么帽子都漂亮。”是啊,她穿什么衣服都掩不住她的青春魅力。
“啊,焦玉茭——”她的美丽宛如太阳眩晕了我的思想,刹那间,我几乎失忆到没能及时叫出这个名字。
“杨光,你回来啦。”她一张嘴,红红的嘴唇里露出一排晶莹如玉的牙齿,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动人的皓齿。
“是啊,你现在在哪?”
我初中毕业考上南京河运学校,她是知道的。她上了高中,以后就不知道了。从她的神情里,我明白我问了一个唐突的问题。因为她有点儿难为情地指了指前面的废品收购站,小声说:“我就在这儿上班。”
她那血色鲜丽的脸上因为羞涩变得更加红润,红得像喷薄欲出的红日。
我虽然为自己的愚蠢问题万分抱歉,但它无法与我的兴奋和快乐同日而语。我像喝酒喝得微醺的马车夫那样有点舌头打结、语无伦次:“好的,好的。”——也不知道好得什么。
因为想不起来更多的应酬话,我们就这样相互擦肩而过。走过去之后,我几乎本能地回头张望,发现她也急忙将头扭回去了。这一刹那,我突然体会到一种模模糊糊的情意,它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洪水漫过了我的头顶。
焦玉茭,这个名字因为咬口,记得早年放学的路上,三四个顽皮猴儿追着她,领头的说一、二、三,大家一齐在嘴里嚼她的名字,像吃一个津津有味的东西。她很惶恐不安的样子,像一条壁虎那样贴着校园的围墙往前走,拐过一个弯,迅速地一溜烟逃走了。
初中三年,焦玉茭并没有真正引起我的注意,她像一颗小草,普普通通,平平常常。有一次,暑假里办学习班,我们因为住得较近,分在一个小组。在她家做作业,我伸懒腰时一出手,触到一团柔软,回头见是玉茭恰巧拿着本子来问一个题目,无意中被我捅在胸前。那一刹那,只觉得心头鹿撞,一阵腥甜。青春的头一次感动大概就是这样发生的。玉茭显然也是羞得满面绯红。只是我们都还不懂,这件事做为一个意外插曲也就过去了……
入夜,我在自家的小床上辗转反侧,反复回味白天那令人难忘的一幕。缘分哪!回来后遇见的头一个熟人就是她。要不是这场邂逅,我差不多已经把玉茭给忘记了。雪地上粉红色的细纱巾是那样轻盈,像一团火苗儿燃起了我对玉茭的满腔热情。我写了一封情书,揣在怀里,等待着找一个机会交给她。并没有等得太久,机会就来了。
记得是去看电影《玉色蝴蝶》的那个晚上,我在前往影院的小街上突然发现玉茭。焦玉茭和另一位女同学谢宛儿挎着膀子,亲亲热热的朝前走。谢宛儿也很漂亮,像一粒翠绿的豌豆儿那么饱满鲜艳。她们俩人的性格和美丽风格迥然不同,玉茭是内向的含蓄的,朴实的小棉袄和红纱巾,就像裹着一层层皮叶顶着红穗子的嫩玉米;谢宛儿是外向的明朗的,好像一粒铜豌豆,一旦成熟就非爆裂出来不可。多年以后,我曾想过如果当时我选择的是谢宛儿,而不是焦玉茭,结局也许会是迥然不同的另一种样子吧?
当时的我是不可能做这番比较的。我那时整个身心都沉浸在对玉茭的渴慕之中,眼睛里就只有她这一个太阳。
她们两人也是去看电影。我紧走几步就撵上她们,在快到达影院前的广场时,我鼓足勇气跟她们搭讪上了。
“看电影吗?”
“是啊,你回来啦?”
“啊,好几天了。”
当谢宛儿这么跟我对答的时候,我的目光时时瞟向玉茭身上。玉茭露出非常晶莹洁白的牙齿朝我无声地笑着,她的眼睛好像是会说话的,但是有谢宛儿跟我搭讪,她就不出声。说话工夫,就来到影院门前。我的票在楼上一排,她们在楼下,检过票当然就分开了。
电影散场,影片里美好的爱情深深感染着我,也鼓舞着我,让我迫切地渴望实践自己的爱情生活。我匆匆来到玉茭她们回家必经的一个路口,那里有一排文化局办的电影画报橱窗,我就着暗淡的路灯光线摆出看那些图片的样子,其实在等她们。不一会儿,她们两人就走过来了。我为自己的动机有些害羞,可是她们好像并不感到意外。我们几乎分不出先后地和对方打了招呼,然后便顺理成章地一起往回走。
按照我想好的程序,我们三人中谢宛儿最先到家,接下来还有一段不长的路程,大约不到一二百米吧,留给我和玉茭两人。谢宛儿有些恋恋不舍的和玉茭道了别,又朝我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然后消失在巷口。我和玉茭拐过一个弯,走过一段上坡路。谢宛儿的离开在我们之间突然造成一段沉默,这种沉默带着异样的惶惑,令人感觉既不安又充满希冀。在课堂上我一向以发言积极著称,可是此时我才知道我其实是个笨嘴拙舌的人。路实在太短,我几乎来不及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就又到了分手的时候,慌乱之际,我连忙掏出在我胸口捂了几天的那封情书,喉咙几乎沙哑地叫了一声:
“焦玉茭。”
玉茭明显地楞了一下,不明白我想说什么。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信递过去。
“哦,”我听见她像被烫了的小猫那样轻轻叫了一声,迅速地接过那片白亮的折叠成巴掌大小的信封。彼此的激动使我们再也无法多说一句话,就这样,两人像逃也似的相互离开了。
我的第一封情书是这样写的:
焦玉茭同学:
如果我的这封信冒犯了您,请您不要生气吧,您可以把它烧掉,或者再交还给我,我衷心恳求您原谅我的直率和鲁莽。
自从分别后我又遇到你,我的心总不能平静。为了什么呢?我也说不清楚。就是写着这些字的时候,我的心也激动的颤栗着,仿佛面临着一场终身的裁判。我们中学一同生活了三年,我还清楚地记得我俩同座时的情景。你给我留下了美好难忘的影相,她一直伴随着我的“流浪”生活,在我的脑海里时时浮现。直到我们这次见面,一种希望之火燃烧的更加炽烈、更加旺盛了,我渴望得见你,可是一见你,我又心慌的像在怀里揣了只小兔,我觉得我真是可怜,可怜的要命。我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感情呢?我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把一切都说出来呢?即使你根本瞧不上我,那也没关系。我的心将永远悄悄地想念您。
啊,但愿您不要笑话我吧。我一切都向您坦白了。如果这种坦白是可笑而又有罪的话,那我事先请求您的宽恕。您要知道,您现在对于我来说,就是阳光、空气和清水。一个人有这样的生命价值,不是值得高兴的吗?
爱您的杨光
(晚上七时,我在图书馆门前等你)
直到今天我还保存着这封情书的底稿。那天晚上,我在心里一遍遍品味它,揣想玉茭对它的反应。自信起来我把自己送上了天,热度过去我又把自己贬入冰窖。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小街上的废品收购站,在门前的那条小路上蹀躞。我等不到晚上,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她是否接受我的约请。她来了,还是穿着那件碎花的小棉袄,脖子里的纱巾在胸前飘成一小团火焰。想起昨晚的事情,我忽然感到十二分的害臊。真的,我的一生中从没有体验过这种害臊,过去没有,今后也不会再有了。
“你,来吗?”我激动的问。
“唔。”她唯恐我听不清,将头明白无误的点了又点。
我马上掉头跑开了,就像钻进彩云间的云雀一般。
我清楚地记得,当母亲知道了我和玉茭的关系以后,亲昵地说过一句话:“多点点大嗨!毛伢子家家,还谈恋爱。”
她说这话时,脱下满是尘土的工作服,既有解脱劳动之后的放松,也有眼看儿女长大成人的喜悦。这句话字面意思是一种责备,语气却是一种鼓励。
我明白母亲的心情。父亲去世后,母亲独自拉扯我们姐弟五人,承担了很大的经济和心理的压力。我记得她时常念叨的一句话是:“咱家这么穷,兄弟这么多,将来有哪个姑娘肯来呢?你们怕要打光棍呢。”
母亲对我的恋爱情事,是慈爱大于关切。她对这层关系未必抱以认真的态度,她大概以为我们是小孩子家闹着玩的。她抖落一天的劳累,说出对我的恋爱的评价,让我在感到不服气的同时,更多感受到的是她无比温暖的母爱与慈祥。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0:57
我与玉茭的关系就这样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在那个美好的夜晚,在图书馆前高高的白杨树下,开始了我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初恋。
白杨树修长挺拔,像一排刚刚入伍的哨兵争着向上提拔着身材。夜色温柔,昏黄的路灯照着路面,显衬出路旁白杨树黑黢黢的枝干。多年之后,我又一次瞻仰那排白杨树,过去碗口粗的树如今已不再年青,它们威武得如同将军,粗壮得一个人抱不合围。我的眼前恍惚又看见她从白杨树下闪现出来的身影。那个身影只要看一眼,就变成永恒的摇曳……
约会的情节太容易雷同,略过不提也罢。令人难忘的是细节,那是每个人心中属于自己的不同的咀嚼。对我来说,只要想起玉茭,就想起她念我的船名——“长江2057”时的情态。玉茭看着我写的通讯地址,为了记清楚,煞有介事地咬准发音念着;“长江两—零—五—七—”。我们念惯的是“两洞五拐”,而到了玉茭嘴里,“两洞五拐”变成了“两零五七”。她念七时音色特别、嘴形尤其好看,那种印象既新鲜又令人感动。
还有人生初吻的滋味。有了几次接触之后,那是第几次约会?我俩散步在湖畔的小径上。雨后,老柳树干在路灯下闪着黑亮的光泽,湖面开阔,空气湿润清新。那次约会的后半段,我一直在请求她的恩准,可是玉茭一直勾着头,不给我机会。无论我怎样努力,总是无法接触到她的芳唇。就在我失望地放弃了进攻,幽幽地叹了口气的当儿,突然,一堵温软湿热的东西陡然贴上了我的嘴唇。我惊讶极了,脑子里好像电线短路,刹那间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感觉到她的嘴唇好像一枚成熟的李子,挂在枝头还从来没有被谁挨过,带着一丝咸咸的滋味,好像李子表面那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白璞。那咸咸的滋味太突兀,太新鲜,实在令人感动,简直有点生猛,我还没有来不及细细品咂,她的唇像一朵海葵那样立即逃开了。
我贪婪地要求再来一次,好在有心理准备的条件下,真实地咂摸一下这种如梦的滋味。玉茭笑着不答应,把头低得更深,目光逃避着我的逼视。偶尔抬起眼来朝小径通向大道的路口迅速地瞟一眼。我不想再回到恳求与婉拒的老路上去,便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欲望,跟她说些别的事情,心里却忍不住一遍遍回放刚才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一场地震之后,余震不断地释放那种动能似的。
到了分手的时候,玉茭把一枚小小的东西塞在我的手里。
我问:“什么?”
玉茭羞涩地用肩膀扛了我一下,说:“你自己看嘛。”
我走到路灯下,打开那片薄薄的用白纸包着的东西:是一张二寸半大小的包括了玉茭一只肩膀的肖像。
那无疑是玉茭最美丽动人的影像。
做为水手,聚会的欢乐是短暂的。这一点,我们——我和玉茭很快就领会到了。在我休假的期间,我们不能天天约会,因为玉茭还瞒着她的家人。我们隔三叉五才能在晚上见一面,这样统共见了不到七、八次,我就要回船了。
回船前的最后一次约会在雨山湖的鹃岛上。鹃岛,现在是开发得很好的公园了,那时还是一座荒岛。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小桥,只剩下桥墩和几根纵向木梁,横板已经全部朽烂或失窃了。那几根木梁埋在水泥桥墩之间,危乎险哉地向每一个企图过桥的人发出落水的威胁。我和玉茭手掺手,小心翼翼地通过桥墩间的木梁,来到荒寂无人的小岛上。
小岛上生长着杂乱无章的树木,临湖的堤堰上有一片柔软发黄的草皮。我们背靠黑树林,面朝蓝幽幽的湖水,肩挨肩坐在草地上。仿佛承受不起离别的苦恼,我缓缓倒向玉茭的怀里。玉茭搂着我的头,像搂着一位受伤的战士。我们刚刚看过一部反映抗战的影片,片名好像叫《归心似箭》,剧中由斯琴高娃主演的女主角深情演唱的歌曲,此时从玉茭的嘴里飞出来——
雁南飞,雁南飞,
雁叫声声心欲碎,
不等今日去,
已盼春来归,
已盼春来归。
玉茭的歌声在幽蓝的湖面上轻轻地,轻轻地荡漾开去。唱到“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我感到一阵痛彻心腑的觳觫,歌词是我们当时心情的最深切的写照。
在前面等待着我们的是怎样的煎熬和结局呢?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0:57
八.在玉茭的影子里生活
我又回到船上,回到那种灰暗、抑郁的生活之中。
夜晚,庞大的船队上水经过我家乡的江畔小城。可惜它无法停下来,让我回到心爱的玉茭身旁。我站在天蓬下的甲板上,扶着船舷栏杆,默默地遥望江岸。猫子山像一匹大猫蹲伏在黑黢黢的江边,仿佛要攫取江上的行船似的。这座以形象酷肖得名的山,是东晋时代昭明太子读书的地方。1700年前主持编篡《昭明文选》的萧衍曾经生活在猫子山下。
船从猫子山起,就开始偏向北岸,离着南岸的马鞍山一溜歪斜,越来越远。马鞍山形似一只巨大的马鞍,传说那是西楚霸王项羽兵败垓下,不肯渡江的乌椎马留下的马鞍。我愿意每回经过这里,都能够近距离的观赏家乡的堤岸。可惜因为航道原因,船队远远地躲开了家乡的风景,远远地偏向北岸,我只能站在船上,遥望南岸电厂的烟囱和马鞍形的山体轮廓,想像我心爱的姑娘此时此刻在做些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潇潇雨水打湿了我颧骨峥嵘两颊凹陷的脸。我并不退缩,躲进天篷深处寻找遮蔽,而是任凭斜风细雨浸润我瘦削的身躯。打在脸上的雨水冰凉地流下来,流成了水道子,宛如眼里淌下泪来一般。那是一种凄清的感受。
夜色如晦。天上涂着败絮般的云垢,牛毛细雨好像永远下不完。
身后的舷窗里传出叮叮咚咚的吉他声,弹琴的是船上的厨师刘兆鱼。从舷窗看进去:黄色的灯光下,一个汉子留着光葫芦头,刚刚长出半分来长的青头发茬子,抱着一把吉他轻轻地弹拔。
厨师刘兆鱼绰号叫做“和尚”,差不多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个矮,黑皮,脸上有些来历不明的疙瘩,张开嘴就露出两只虎牙。记得刚见面时,他曾留有一头长发,不久就剃成了光头。知道底细的水手议论说,刘兆鱼的对象又吹了。在长江2057号的日子里,我见过他不只一次剃光头。如果头发长起来,不再剃去,伙计们说:这表明和尚又闹恋爱了。听说这几年,刘兆鱼总闹着恋爱的故事。每次失恋他都要把头剃得精光,以示愤慨。姑娘们全然不听刘兆鱼在歌中所唱:“虽然我是个穷光蛋,人也长的不怎么样,可是你要想一想,看看自己的长相。”姑娘们不管自己长相如何,有何缺点,总是嫌他身材矮小,面皮寒碜;或是嫌他做餐务员,干的是女人活。伙计们善意的嘲笑刘兆鱼:失恋都有点像女人习惯性流产了!
有一回傍晚,我看见他和一个姑娘在江堤上散步。江堤上临江的坡面用大片石砌成,白天的余热从石缝里慢慢地蒸发出来,好像大地呼出的气息。水边上有一些青黑的芦苇随着水波荡漾。刘兆鱼和那个姑娘沿着坡面往上走,那样子很有一些浪漫,好像爱情电影中拍摄的镜头。我坐在堤顶上齐腰高的筑墙上看落日,刘兆鱼跟着那个姑娘朝我走来,好像特意让我看个清楚似的。
走近了,刘兆鱼朝我露出虎牙笑了一笑,好像为自己的幸福对别人说:“抱歉,哥们。”他没有真的跟我说话,好像一说话会惊跑了他的爱情似的。我发现姑娘的眼睛可能不大好,有点儿一只大一只小的感觉,要不就是受过外伤有个吊疤。除了这个毛病,五官中其他部分尚可,白是最大特色。她穿一件那时刚刚流行的布拉吉;塑料底的高跟凉鞋敲得地面咔咔响。她用眼角的余光斜睨了我一眼,好像说:这个傻瓜,坐在这儿望什么呆,不如追我才好!
我不敢承接她骄傲的好意,也不敢跟刘兆鱼打招呼表明我们认识。我假装被风迷了眼,把手举到脸上煞有介事地揉眼皮。通过另一只眼睛我看见刘兆鱼亦步亦趋地跟在女人身后,像个跟班似的,随着女人的身影走远了。其时他刚刚剃过光头不久,头发茬子还没有长起来,青青的头皮在落日的余辉中泛着恼人的红光。
回来我向曹志高等人宣布说:和尚又恋爱了!
这次恋爱仍然没有持续太久。有一天船靠码头,那个女的又到船上来了。这一回不知怎么搞的,两个人闹崩了。那是快开船的时候,只见那个女的扭着屁股仰着脸,甩搭着一只坤包,头也不回地跨上了码头的栈桥。船舱里扔下了刘兆鱼和一串从安庆买来准备贿赂该女人的毛刀鱼。
眼看那个女的走上了高高的防波堤。这时,船已经拉过启航的汽笛,我们已经站在船舷靠码头的一侧,准备解缆绳了。忽然,刘兆鱼像发了疯似的从船舱里蹿了出来,手里拎着那串毛刀鱼,高喊着姑娘的名字,像一支离弦之箭,飞出船外,直奔岸上追去。急得池船长在驾驶台上用高音喇叭喊道:
“刘兆鱼,你回来。刘兆鱼,你回来。”
为此足足延迟了一刻钟开船。刘兆鱼在码头上跟那女人拉扯半天,坚持要将那串鱼送出去,女人坚持不要,以示决绝。我们眼看着那女人骄傲得像个公主般地走了,刘兆鱼终于垂头丧气的回来,手里还拎着那串可怜巴巴的噘着嘴的鱼。
池船长在喇叭里骂道:“龟儿子,穷得也要有点志气嘛!”
刘兆鱼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钻进船舱里去了。
刘兆鱼虽然长得寒碜,一手吉他却弹得非常出色。在这寂静荒凉的江上之夜,除了轮机频率单调的嗡鸣,就是凄风苦雨的呜咽,刘兆鱼的吉他声给这阴暗的世界带来一抹暖色。伴着吉他声,刘兆鱼亮开沙哑的嗓门儿唱了起来:
多幸福,
和你在一起,
你的吻像烈火
燃烧了我的心。
啊,你就是幸福,
我要把这秘密
藏在心底。
站在刘兆鱼的舷窗外,面对黑暗杳渺的江天,我恍惚看见了玉茭的面影,像一个精灵在雨夜里飞舞。突然感到雨水挂在脸上竟然是热的,我伸手抹了一把脸,这才意识到豆大的泪珠滚出了眼眶。
每个航次回到基地,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看有没有玉茭的来信。我写给玉茭的信寄到谢宛儿的学校,由谢宛儿转交。这个办法是玉茭想出来的。用不着玉茭特别交代,我理解信既不能寄到她家,也不能寄到废品收购站。收购站里多半是没有文化的中年妇女,收到信他们会非常好奇的,那会让玉茭难为情。谢宛儿初中毕业上了师范学校,师范毕业后分到一所小学任教。信寄到她那儿由她转交正好合适。
我们就这样通过书信传达着彼此的思念。在信里我给她说船上的笑话——
长江2088号和长江2077号,按船员的习惯叫法是读作“两洞捌捌”和“两洞拐拐”的。两艘船在江上相遇就热闹了。通过甚高频无线电话,2077轮船员喊:“两洞捌捌,两洞捌捌,两洞拐拐呼叫,”2088轮船员回答:“爸爸听到,爸爸听到,乖乖请讲,乖乖请讲。”
下一封信讲——
我们船上的厨师刘兆鱼向女友求爱,想送她一束花,就问:“亲爱的,你喜欢什么花呀?”女友回答:“我喜欢两种花。有钱花,顺便花。”刘兆鱼说:“唔,你挺美的。”女友问:“我哪儿美?”刘兆鱼说:“想得美!”
还有一封信说——
亲爱的,今天你的腿一定很累吧?因为你在我脑海里跑了一整天。如果你嫁给我,我会使你成为世界上第二幸福的人。为什么不是第一呢?因为有了你,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啊。
……
隽永优美的笑话,令人口角流香。有的是真事,有的是杜撰,有的是我摘编的。它们让我暂时沉浸在美好的暇想里,忘记了现实生活的沉重、阴暗和丑陋。
船上的作息时间与陆地上的生活节奏不同。在船上,每个班作业四个小时。分别从0点到4点;4点到8点;8点到12点;周而复始。船上开饭时间也比陆地上的习惯要早。一般来说,早饭不论,反正是稀饭馒头,厨师烧好就不管了,什么时候吃都可以;上午10点半钟厨师摇铃铛开午饭;下午4点半钟厨师摇铃铛开晚饭。从吃过晚饭到睡觉,间隔的时间往往比上午两顿饭时间都长。可是习惯之后并不感觉睡觉前饥饿。当我读到释迦牟尼佛有“过午不食”的戒律时,曾经幽默地想,也许这就是“水和尚”的生活规矩吧!
船员们吃完晚饭,往往是一天最逍遥的时光。西下的太阳还半高地悬在天上,染得一江浊水红旺旺的。夏天的微风从江面上徐徐扫过,雄浑的大江亘古如新的默默流淌,令人想到时间并没有流逝,流逝的是江上的人物。
厨师刘兆鱼坐在背荫面的水手舱外,将一只脚架在船舷的栏杆上,怀抱吉他,用一种忧郁而又缠绵的调子,唱出一种令人伤心的甜蜜忧愁:
时光一去永不回,
往事只能回味。
忆童年是竹马青梅,
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春风又吹开了花蕾,
你也已经添了新岁。
你要是变心时光难倒回,
我只有在梦中相依偎。
刘兆鱼的吉他弹唱令我和曹志高听得如痴如醉。我们常常跟在刘兆鱼的身旁,希望他能教我们一手。可是,刘兆鱼并不肯教。曹志高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既然刘兆鱼不肯教,他对吉他的热情也就淡了。我却梦想有一天,能弹得一手像刘兆鱼一样好的吉他,回到家乡,当着玉茭的面,弹一曲《雁南飞》。
为此,我拿出大半个月的工资,在南京买了一把28元的红棉牌吉他。可就在这时,一场闹剧把“和尚”刘兆鱼从我的生活里摘除了出去。
那是船到南京的一个午后,长江2057号在一号码头靠泊,船员们有家的回家,没家的逛街,船上只留下值班的不多几名船员。这时,从河岸滩涂上那片柳树林里走上船来三个女子。她们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打扮的花枝招展,袅袅婷婷地通过七歪八扭的浮桥,进入我们这条仿佛睡梦中一座空城似的船舶。值班水手看见了,问:干嘛的?她们嘻嘻哈哈地说是上船来洗澡的。其中一个还自称是“刘哥”刘兆鱼的亲戚。
和尚刘兆鱼当然出面接待了她们。他亲自守着三楼的洗澡间,不准水手们贸然闯入,单独留给女人们享用。女人们把衣物留在刘兆鱼的船舱里,穿着贴身的内衣一个个穿过走廊,鱼贯进入洗澡间。她们可真能洗呀,仿佛永远也洗不完似的。洗完了,也不走,在水手舱里东溜西串,一边梳那滴水的头发,一边咯咯笑着说话。
直到日薄西山,晚霞笼罩了船舶。我以为她们早走了,忘记了她们的存在,忽然间看见她们不知从哪个水手舱里钻出来,妖妖调调地才离开我们的船。
如此这般洗澡已经不是第一回了。这一次,女人们离开之后,刘兆鱼突然惊叫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
“我的钱,我的二百元钱哪儿去啦?!”
刘兆鱼断定是上船来洗澡的三个女子把他的钱偷走了。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报了警。结果呢?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警察根据刘兆鱼的举报拘留了三名女子,调查结果证明:那三名女子其实是借洗澡之名上船来操皮肉生意的暗娼,她们之中一人确实偷走了刘兆鱼200元钱,可是偷钱是有理由的:和尚日了她,却跟她讨价还价,杀价太狠了!
和尚的这个举动太可笑了,他甚至连带到别人惊恐不安。好在除了偷钱的女子,另外两名女子牙关咬得紧,没有牵扯到更多的人。这个事一时间传为笑料,但是对于刘兆鱼来说,就不仅仅是受一场嘲笑罢了。当时对嫖娼的处罚是:劳动教养!
刘兆鱼被逮走了。
逮他的时候,我正从分局大院的图书室里借了两本书回来,看见码头外面的道路旁停了一辆警车。正疑惑间,只见刘兆鱼脸色沮丧地从堤坝的闸口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两名警察。警察推搡他上车,刘兆鱼看见我,本能的流露出留连之意。刹时间,两颗豆大的泪珠从他的黑不溜秋的刀条脸上滚落下来。
刘兆鱼走了之后,新来的厨师对我很不好,凶巴巴的。让我更加想念那个矮个子黑皮会弹吉他的“和尚”。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0:58
的是再也找不到任何有关沈从文著作的消息。我觉得奇怪:这样一个不逊色于任何一位我们所熟知的文学巨擘的一流文学大师,怎么在我们的文学天地里悄没无闻呢?后来,沈从文的名字忽然间就火了,这是必然的!我想:与我一样在初次阅读沈从文作品时产生惊奇与快感的人一定还有不少吧。真正好的作家总是由读者选出的。只是不知道重新发现沈从文是不是有这套丛书的一点儿功劳。
除了读书学习,我还买了一把吉他。在我的功课表上,又多了一项学吉他的内容。我规定自己每天要弹二小时,在吉他的琴弦上几乎磨破了手指。
学吉他,这样一件本来应该令生活变得轻松的事儿,在当时也成了我的一个负担。我苦学苦炼到手指磨出了茧花,然而因为没有老师,学不得法,这一切努力终归于徒劳。我除了会弹一些单调的旋律,或者简单的贝司,从来没有学会在一把吉他上既弹出旋律又伴随着好听的和声。
当我年轻的时候,对于学习怀抱着强烈的达成一定目的的欲望,这使所有的学习变成一场无休止的苦役。没有老师,一切都是自学,在黑暗中摸索,使这种苦役变得既盲目又徒劳,好像希腊神话里那个不停地推石头上山的西绪福斯。
斯宾若莎说过:“一个人最符合道德的行为,就是尽情享受并不违反理性的乐事。”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把学习当成一种享乐的事儿来做,当成一种爱好,而不是“事业”,从享受生活的态度出发,既不勉强自己,也不因此与主流社会发生冲突,我的生活和境遇也许会好得多。
多年之后,我读到一位美国女作家的话:“事业的雄心像毒素一样毁坏了我的生活,摧残了身心健康。”这句话令我无比震惊。我还是头一次听见这么赤裸裸地攻击事业心和雄心这两样好东西的话。我觉得这里面有沉痛的真理。
曹志高的学习生活比我阳光得多。他业余时间也学英语,经常抱着收音机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英语学习节目《Follow Me》。学习对他来说是打发多余时光的好办法,如果有什么社交活动,他一定当成比学习更好的事,优先考虑。
我们在一起也时有争论。闲来无事,海阔天空的逮个话题就辩论。一般情形下,他总是辩不嬴我。我常常能引经据典占据有利地位。我生性木讷,与人交往连几句寒喧的话也笨嘴拙舌说不利索。辩论起来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曹志高曾当着我的面跟旁人说:杨光有些生活常识非常欠缺,几乎白痴,有些知识又深得赫死人!
有一天深夜,曹志高看见我从驳船上学习回来,站在黑暗里,面对长江2057号机舱里流出的桔黄色的微光,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脚下那道不足一尺宽的船档,我竟半天跨不过来。
他不知道,我刚刚从鬼门关上绕了一遭,为了学习差点没把命搭上。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0:58
九、斯宾诺莎说
船上新来的厨师姓王,五十开外的年纪,身材微胖,保养得很好。老王喜欢巴结领导。给领导舔了腚沟子,心里头别扭,就跟小水手撒气,尤其对我粗暴得很。
有一回我上餐厅吃饭,发现我用的33号饭盒不见了。我在蒸饭柜里上上下下找遍了,就是没有我的饭盒。在厨房的角角落落里搜寻半天,还是没有。
问厨师老王。老王说:“我是代你看饭盒的呀?”他发给我半斤面条,让我自己下面条吃,连菜也不给,借口分完了。
我正在自己笨手笨脚的煮面条,曹志高来了,非常气愤地骂我:“你真是松包!干嘛自己下面条?先从蒸厢里随便拿一盒饭吃就是了!管他妈的是谁的。吃了再说。”
我也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孱头!无缘无故为什么没有我吃的饭?
邓竹友说:“一定是有人欺负你,把你的饭盒藏了。”果然如此,因为下一顿饭,33号饭盒又神头鬼脸地出现在蒸箱里。
欺负人的事不只一件。此前,我收到一封退稿信。三副金银保把这封退稿信交给我时,我看见信封已经被拆开了。我问谁拆了我的信?金三副假惺惺地作出友好的姿态来说,他看见信时,信封已经破了,他一时好奇就打开来看了看,没有再给别人看。
我非常气愤,却无法表达。第二天,毛红光在闲谈中问起我创作的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写作呀?毛红光说:三楼上许多人都看过你的退稿呢……
我的自尊心受到深深的伤害,好像被人用粗砺的沙纸磨过。
不愉快的事情太多。为了摆脱苦恼阴影,我把全部精力投入学习,企图用学习麻痹我敏感的神经。每天,我跨过长江2057号与驳船之间的船档,在驾驶台上三五双眼睛的注视下,拎着一只黄书包走到最前方的驳船生活舱去。我知道一些人对我这样做非常恼火,但我不怕,我就是要示威一般在他们眼皮底下走上前去。其实,低调一点,我可以不被他们看见,到驾驶台后方最后一艘驳船的生活舱去。可是,一来因为这里与顶推轮机舱挨得近,巨大的轰鸣声令人心烦意乱;二来也是故意要让那些看不惯我的人气恼,我就一直走到最前方的驳船上去。那里仿佛一个世外桃源,静得只听见江水从船舷两侧哗哗流过的声音。
我学习的内容相当庞杂。除了前面说过的啃那本砖头厚的《现代汉语词典》,我又报名参加了湖北的一所函授速记学校,练习用长短不一形状不同的线条把汉语的三百多个音节固定下来。与此同时,我还攻读英国作家高尔斯华绥的英汉对照本中篇小说《The Apple Tree》。我几乎是逐字逐句地查字典苦读这本中文叫做《苹果树》的英文原著。另外,我还买来一本有关五线谱知识的书,希望能够像我自学简谱一样学会认读五线谱。
这些学习的成果是非常可悲的。
速记在苦学苦练了半年之后,我的函授作业得到一位叫吕彦一老师的高度赞扬,他给我来信说:“你的速记符号写得很准,线条坚实流利,我感到非常满意,几乎是无可挑剔。我由衷地赞赏你的这种所向披糜的学习精神。”他介绍我和另一个速记同学认识,让我们在南京下关绣球公园见面,相互切磋,互帮互学。可是我却渐渐失去了兴趣。我学速记的目的是为了提高写作速度,能够想的多快就写的多快。经过刻苦练习这一目标基本达到了。这时候我的记录速度确实赶得上思维的风驰电掣,确实是想到那里就写到那里。可是,我沮丧地发现,速记好写难认。写的时候非常流畅,痛快淋漓,认起来却有些麻烦,不像汉字那样醒目。如果我用它来创作,很可能过上一些日子,连我自己都很难读懂我写了些什么。有一段时间我的日记是用速记符号写的,可惜那些日记现在已经不能阅读了。当我发现这个缺陷,我就扬弃了速记这种东西。
《The Apple Tree》我用了几个月的时间硬是啃完了。那是高尔斯华绥的原著,不是简写本。像我这样一个只是在初中和技校零零星星学过一点英语的人读这样艰深而优美的英语文学作品,其难度可想而知。通过阅读我的单词量得到了极大丰富,书中有关乡村情景的描写和人间情感的抒发也让我找到过文学的美。可是,这种学习对于旨在掌握英语的目的,并没有实质性帮助。我学的是哑巴英语,聋子英语。多年之后我终于理解英语是表音文字,没有发音的辅助,硬记那些拼法,其情状简直跟斗风车的堂吉诃德好有一比。费了那样大的功夫,我除了认识一些单词,一句英语也听不懂,更别“说”了。
五线谱学习更是彻底失败。我曾经靠着一本《怎样识简谱》的小书,学会了简谱认读,从中得到了莫大的益处。还在河校上学的时候,我买过《外国名歌201首》和《外国名歌》1-3册,从中学会了许多好听的外国歌曲。我知道五线谱是音乐正宗的记谱法,我想学会它。通过刻苦炼习,我终于把简谱的音阶与那些飘在不同线上的豆芽瓣一一对应起来。翻过一章,调性的转换把我彻底弄糊涂了,刚刚对应起来的“多来咪”,不再唱“多来咪”,要唱“来咪发”,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没有老师,我实在没办法理解五线谱的“调”,于是,五线谱学习就搁浅了。
比较而言,让我受益较多的是啃那本砖头厚的《现代汉语辞典》以及学习之余,被我当做消遣、放松和犒劳自己的“阅读”。
我怀着文学的梦想,理应把阅读作为我的主要功课。但是,我又对各种各样的知识技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什么都想涉猎,结果文学阅读反倒成了繁重的学习之余的一种调节和享受。我是带着那种品味一块精美蛋糕般的情绪来阅读我所喜欢的文学的。正是这种毫无功利性的阅读培养了我纯正的文学品味。
我读了大量西方文学名著。从《希腊的神话与传说》、荷马史诗到巴尔扎克、雨果、屠格涅夫、契诃夫……。仔细回想,这些阅读其实从初中毕业会考后那个炎热而漫长的暑假就开始了。在等待去南京河运学校上学的二、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完全沉浸在外国古典文学名著的饕餮大餐之中。
如果要从我的阅读经验中找点儿教训的话,我记得我在读完《伊利亚特》和《俄底修斯》这两本史诗后,马上又读了《希腊的神话和传说》,这是一个错误。因为同一个神的名字在荷马史诗与希腊神话中是完全不同的样子,结果我刚刚记住的那些居住在奥林匹亚山上的大神的名字又被新的称呼所取代,混淆到后来当我要谈谈那些神的故事时,发现曾经记住的名字全乱了。这可大大地妨碍了我拿读过的书向人们炫耀了,呵呵。
在船上,我像嗜辣成瘾的人那样,把读西方文学名著当成生活必备的调味品。只是条件所限,阅读是随机的,在图书室碰上哪本读哪本。我渐渐认识到那种曾经有过的要把它们全部读完的野心就像一个饕餮之徒面对浩瀚的海洋要把大海吸干一样。我所能做到的顶多是在这个海洋里随遇而安地采撷凑巧碰上的珍珠而已。虽然我更希望寻着航标那样的名著走一条跨越海洋的捷径……
不久,我碰上了当时刚刚出版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1-8卷。那是一套每卷都有四、五十万字的大书,我系统地读完了这套书。它打开了我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视野,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有些我们如今已经淡忘的作家如废名、叶紫,还有写出令人惊讶的流浪小说的艾芜,在这套书中都有上佳之作。那些精美的小说把一个个作家的名字刻在我的脑海中,并指引我进一步去找寻我所喜爱的作家的作品集。
其中最为突兀的例子是沈从文。在那之前我还不知道中国有这样一个作家。我几乎是带着膜拜的心情反复阅读了他的《潇潇》,记得曾经像少年高尔基那样把书页对着阳光透视,想要发现那些文字里藏着什么样的魔法。在沈从文的名下一共选用了三个短篇,可见选编者也是把沈从文做为大师级对待,可是,我找遍了所有的书店和我有证借阅的图书室,令人失望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0:59
十、拣回一条命
在那个被萨特称之为“四月是残忍的”季节,我体会到青春并不像人们讴歌的那样美好。它往往伴随着盲目的探索,无意识的冲动,跟社会格格不入,人际关系紧张等等。我的内容庞杂的学习,没日没夜的用功,如今看来大多是毫无益处的,然而它们却让我付出了沉重的心血为代价。
经过一段时间磨合,人们对我到驳船上去学习已经司空见惯,不再大惊小怪了。有一天,我终于啃完了《词典》。当我又一次从船首驳的艉楼里出来,我看见顶推轮的驾驶台上,平常对我颇有微词的船员们正在指指点点。忽然,船长池大钊亲自拉响了一声汽笛:
呜——
我向大江上下望去,天地一派空旷,没有任何需要鸣笛的理由。我突然明白这一声汽笛是为我而来。假如我理解的不错,池船长通过这一声汽笛向我宣布:他们的议论是可以让我听见的。他们没有说我的坏话。领会到这一点,我的心中涌起无限感动。
我还是照例到驳船上去看书学习。
甲字60069驳的水手老毕是个好人。他戴一副黑色宽边近视镜,一双爆眼珠子又大又圆,好像两只泡涨发了的桂元,在近视镜片后不停地眨呀眨,几乎随时有掉出来的可能。他的鼻子大而多肉,像一枚硕大的草莓,大概鼻腔里滋生了鼻息肉,不时发出吭吭的声音,好像嗅到什么奇怪的气味似的。他喜欢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书,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知识,对中国古代的盈联对句尤其掌握了很多。比如他会用拇指和食指夹住自己的下巴,从镜框上边爆出眼珠子,看定了我,考问道:“琴瑟琵琶,八大王同头异面。下一联对什么?”
我瞠目结舌,回答不出。
他便得意了,自问自答:“魑魅魍魉,四小鬼各怀心肠。”
光是听了,我还没悟出这有什么好来。等他把字写出来,我才觉得妙,简直妙不可言。我这样一说,他便得意非凡,继续兜售:
“戊戌同体,腹中只欠一点;己巳连踪,足下何不双挑。你知道这副对联暗藏的隐意吗?”
我没听明白,请他把字写出来。我发现他念错了,向他指出:已不念yi,而应该念ji。因为己巳显然是天干地支中的字。
老毕说:“不管!你知道这腹中一点指的是什么吗?双挑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一下子又把我问倒了。
老毕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淫荡的坏笑,说:“不知道了吧?我来告诉你……”
有一天夜晚,我到老毕的驳船上去学习。黑夜航行,驳船上的灯光会影响驾驶台上的了望,驳船起居舱里的灯是不能开的。老毕为我打开一间无人居住的水手舱,用黑布帘遮蔽了唯一的窗子,让我坐在一只有罩子的台灯下看书、写字。
老毕是这条驳船上唯一的水手,他带着温和的微笑在我的头顶胡噜了一下,让我感觉他像我的长辈那样。我说了声:谢谢啊!看着他满足地退回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了。
到了深夜11点45分,我从驳舱里学习完出来,我的眼前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有句成语叫伸手不见五指,此时不要说伸手,就是把五指凑到我的脸前,我也看不见。那是完全一派黑暗。
夜盲症?我稍等了一、二分钟,想要适应一下,看看是否好转。不行!还是漆黑一团。我用手“轮刮眼眶”,做眼保健操,还是没有效果。
天上飘着毛毛细雨。往常不是这样的,一般会有月光或星光,就算下雨,眼睛多少能够捕捉着一点感觉,让人能够辨别行动方向。今天这是怎么啦?这当儿,我的脚无意中碰到了搭在驳船艉部的跳板。我一时着急,心里也有几分迷糊,但还想到把别在胸前的钢笔揣进书包,然后俯下身来,以四肢爬行的姿势抓牢跳板,爬过船档。耳畔听得江水在驳船底上激起浪花,哗哗地响。右手终于摸着了后面驳船上的铁板。上了后驳,眼前依然什么也看不见。没有月亮,没有星光,天上飘着细雨,我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又探索着往前走,腿磕在什么东西上,感觉粘了许多的油泥。我一步一步总要捉住什么,慢慢地向前挪,下了驳船艏部的梯子,摸着驳船上的那些输油管线了,有了护栏,可以凭着印象往前走了。突然,一个什么东西,黑糊糊的紧贴着我的脸扇了一下,吓得我头皮发麻,我回过头去看,哪里能看见东西!
好歹是回来了。我站在驳船与顶推轮的船档前,看见从长江2057号的机舱里流出来的半明半暗的昏黄的光线,在我眼里陡然变得那样亲切,简直让我无比感动。
值0-4点班的曹志高爬出机舱到船舷边来撒尿,看见我吓了一跳,说你站在外面干嘛呀?你不知道下雨呀?
我回想起刚才的一幕,感到一阵阵的后怕。真是险恶!倘若一个磕绊,掉到江里,那就没救了!
追根究底,我想弄清楚何以会发生今天晚上这种事。按理说再黑的夜晚,眼睛总能有些感觉。可是今天我的眼睛好像不在了!我想营养不良是一个原因。今天两顿饭我都没有吃菜,午餐菜是红烧带鱼,因为我有偏食的毛病,向来不吃鱼,就只吃了一盒白米饭。晚上是老茄子烧辣椒,茄子里带许多籽,我一看见那些籽心里就起鸡皮疙瘩,又是只吃了一盒白米饭。其实我也不是太挑食,什么样的老菜帮子,苦菜根子我都能吃,但是巧了,今天连着两顿饭的菜都是我无法接受的。另外一个原因,晚上驳船舱里只有一盏罩子灯,四周都是黑糊糊的,只有桌上一小块地方亮得刺眼。而我在那只小桌上一趴就是四、五个小时,所有这些,构成了眼睛失去作用的理由。
我在心里梳理着这些想法,慢慢打退那个差点撞在我脸上的黑影给我造成的恐惧:莫不是死神跟我玩了个把戏?理智告诉我,也许是一只如我一样盲目的夜飞的倦鸟或蝙蝠什么的,把我当成了枯树桩想要在它的头上休憩,临近了才发现不是它想像的那样……
因为读书减少了睡眠,我睡得特别死。遇到夜晚编解队作业或者靠码头,往往一遍叫不醒我,或者叫着答应了,其实并没有醒,人一走又睡着了。鹰钩鼻子小眼睛的二副郑琰,他那凶神恶煞似的表情,和那又尖又高的嗓门儿对我的神经着实造成过不小的伤害。
有一次夜晚2点,船到临湘锚地解队作业,我感觉刚刚躺下还没睡稳,邓竹友就把我摇醒,我迷迷糊糊答应了,套上一件毛衣,可是我还是又睡着了。感觉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我的床前突然炸雷似的一声巨吼:“小杨!”
我炸尸一般从床上“嗵”地坐了起来。只见二副郑琰像个恶魔似的站在我的面前,手指几乎戳到我的脸上来。我迷迷瞪瞪地听着他一大通指责,每一声锐利的叫喊都撕痛了我的耳膜。我一边急速地穿衣,一边感到头脑里有一根筋快要被他扯断了。我就乘着还没有崩溃之前,从他的手臂下钻过去,逃到甲板上去了。
这样的一幕在我的记忆里上演过不只一次。有时候,同舱的水手一两声喊不醒我,同样也会声嘶力竭地大叫一声,吓得我一屁股爬起来。还有水手长胡裕海也恶声恶气的训斥过我,只是他中气不足,对我的耳鼓不足以造成像郑二副那样的冲击波。
只有邓竹友在这时才会拍我的肩,或者摇醒我。我很感激这个爱玩小帽子的朋友,虽然船员们多半有点瞧不起他,有时我也觉得他有点孬不痴痴、迷迷瞪瞪的。但是,他却能给我以平等的友谊。这种友谊使我想到也许我和他一样,在船员们的眼里是病态的。
谁能想到呢?我亲眼目睹了邓竹友的惨死。因为邓竹友对我特别友好,你可以想见我的悲伤。这事容我以后再说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0:59
不久我与厨师老王打了一架。或者确切地说,我被厨师老王打了一顿。
那天下午,我因为昨夜惊吓睡眠不足,午觉一直睡到五点半钟才醒,而船上开晚饭的时间是四点半。我匆匆洗了把脸,就去吃饭。还好,厨房尚未锁门。厨师老王见了我,极不耐烦的样子,一边打菜,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的。
老王对我一贯是这个样子。这个人卑鄙得很,他在船干面前伏低做小,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就希望像我这样身份比他更低的人像他那样伺候他,或者说他要找一个对象可以让他作威作福一回。这个对象当然是像我一样的小水手、小加油,尤其是我,因为我这个人也有毛病,有时候像茅厕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我看穿了他这么恶声恶气,无非是要找回他对船干卑躬屈膝以后的心理平衡罢了。他说什么也不往心上去。没啥!我不理睬他就是了,径直走出去到蒸饭柜那边取饭。
饭盒没在蒸饭柜里,被人整箅子抽出来晾在甲板上已经凉了。我拾起来,重新填回去,打开蒸汽。厨师老王跟着也走出来,脸上一副寻恤找事的难看气色。显然,我那种不理睬他的态度使他未能得到发泄的满足,他还想在我头上撒气。果然,他指着蒸饭柜厉声训斥我没有把扣子拧紧,蒸汽泄漏出来了。这真是无事生非,扣子上不上紧,我只蒸我一个人的饭,跟他有什么相干。对于这样蛮不讲理的人,你能跟他说什么呢?好歹我不蒸了就是。我随手关了蒸汽,取出饭盒,一声不吱地来到餐厅,将饭盒扔在桌上。“啪”地响了一声,饭盒拍到桌面的声音有点大。
这就给了他发作的籍口,他开始破口大骂起来,以为我终于触犯了他的尊严。我的心冰冰凉,对于这样可笑的下作表演感到一种本能的厌恶。我忍不住说:“你老大年纪了,发什么火?我年轻人都没有你火气大嘛。”
他呼地一声冲进来,直闯到我面前,满口脏话,唾沫横飞,两只手在我的眼前来回比划。没等我完全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伸手在我的右肩搡了一把。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失去了冷静,愤然伸手推了他一把。这是最最失悔的事儿,我以为你给什么,我还什么,便占在理上,却不知世上的道理并非这般简单,我只是徒然给自己招来更大的打击罢了。
老王很策略地马上咋唬起来:“你们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他先打我。”餐厅里还有三四个人,都懵在那里。
我听见他这么说,一时间也怔住了。怎么?我打了他?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我怎么敢打他……,
没等我声辩,他猛然扑了过来,挥起两只胖胖的拳头,向我的脑袋左右开弓。一时间,我只看见他腆着毫不防犯的大肚子,我只要这么一拳,一拳……,但我死死地收紧我的双臂。他已经五十多岁了,我只要碰他一下,他就可能瘫在地下,懒上我……,这个怯懦的念头牢牢地抓住了我。鼻梁上挨了一下,很重,血马上冒出来。他把我直挤到墙角,仍然挥舞着拳头,我不知道他还有完没完。
终于有人抱住了他,拉扯着,把他从我身边推开。我看见那人是轮机部的机匠老枪,从心底里感激他。鼻管里的血涔涔地流下来,我将头仰起,让血倒流进鼻腔,沁进了嘴巴。已经有血落在白衬衫上,低头看时,洇成小片小片的红斑,宛如樱花一样。我坐下来,木然的,不动也不想。堵住鼻管的手指感到了血液的胶粘。
屈辱的泪水刹那间涌上来,我无声地把它们咽了回去,我能感觉到泪水在脸皮底下的泪腺里汩汩流动。
更令人伤心的事还在后面。当我将此事诉诸政委,以求公道时,我从这件事的教训中领会到更深的内容。
左政委听了我慷慨激忿的陈述,表示一定要调查清楚,认真处理。我说出在场所有目击者的名字,表示可以向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了解此事的原委经过。
第二天,船上开会处理这次“打架”事件,左政委的态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会上,我从受害者变成了被指责的对象。因为,他了解的“真相”是:我首先打了对方,而对方只还击了我一下,就是把我的鼻子“碰”出血的那一下。他们不得不承认的唯一正确的事实是:后来我确实没有还手。而这事到了政委左拐子嘴里,竟成了:“你别看你小年轻,真正要打,你还不一定打得过老王啊!”
我几乎暴跳起来,毫无理智地嚷道:“你让他来,咱们再试一下,我……,我……”我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心里翻江倒海般地潮涌着一个念头:怯懦啊,怯懦啊。当时,我怎么就那样孱头呢?事后我又那样愚蠢,还希求什么公道,难道我不知道,他老王早就把政委烀得像他的卵蛋似的吗?虽然他们年龄不分仲伯,他在政委面前就像干儿子那么乖。然而,这不仅仅是一个政委的事呀,还有那些当时在场的证人呢,他们现在都在哪里呢?
想到这一点,我不得不消歇了。我和所有的船员关系处得都不怎么样。仅有一个曹志高,属于小鬼搬家自己还要寻求庇护的尴尬境地。在这强弱势力绝然悬殊的情形下,谁会为一个没有半点势力的不相干的人说一句公道话?大概最公正的人也只能保持沉默。而世上讨好阿谀之徒又何其多,难保不有人为了得到厨师老王菜瓢子上的偏袒,说出与事实完全背道而驰的话。
其中最令我心情沉重的是机匠老枪,就是帮我拉开了厨师,让我心存感激的那个人。我多么想在这里,能为他说几句好话,使人们不至于对世上的公道太绝望。但我不敢欺骗读者,他在行动上帮助了我,在道义上却无所作为。这大概是我们这个文化的缺陷。西人当此情境大概不惮于说出有利于弱小的真话,也不是因为他们心地高尚,而是因为他们相信这么做是在帮助上帝。权衡利弊是人人心中都会考量的无可指责的天性,我们的文化没有给这种考量一个砝码。
这个航次结束以后,我到河校后门外的那段江堤去看我的三叶草。我已经很久没去看过它了,不知道它生长的怎样?是不是与我一样艰难困苦。它像我的另一个亲人,或者说就像我的影子一样,我想从它身上看见我的命运。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0:59
十一、螃蜞这种小动物
深秋的傍晚,天上灰蒙蒙的没有太阳。江边一片萧索的景象。风从北岸吹来,吹得岸上的电线紧绷绷的。码头旁高坡上的草都枯黄了,树木发黑,像一些皱皱巴巴的干老头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找到那个堤坝闸口,认了认那株老柳树,发现了那块大石头。在那个三角地带找了一会儿,我终于又认出了它,我的三叶草。周围的杂草疯长得与上次来很不相同了,它们几乎淹没了我的三叶草,但它还是顽强地生长着。当别的杂草高过它的时候,纷纷显露出凋弊的色相,而它还是那么郁郁葱葱,在一派高压下挺拔葳蕤,显示出顽强的生命力。
三叶草给了我勇气和信心。在那些灰暗沉郁的日子里,我的生命之温度降到了摄氏4度左右,这时水的比重最大,沉在大河的最底部。唯其沉在最底部它才远离河面的冰冻,保持了流动的能力。去看三叶草就是我在大河底部的流动,它使我保持着剩下不多的一丝丝热量。
即使在那些最阴暗的日子里,美好的事物仍然无处不在。
船到吴淞口,在满眼望不到边的江面上抛锚。夜晚,天上没有月,吴淞口外的江面上黑鸦鸦的。偌大的一个世界完全被黑暗主宰着,只有很远的地方还有一两只锚泊的船灯,给这世界一星半点的温暖。我在船尾的甲板上坐着,忧郁的情绪潮水般轻拍心灵的堤岸。当我感觉到寒冷,站起来活动一下,在甲板的船舷旁看见了捉螃蜞的王龙干。
螃蜞,是一种傻傻的小动物,穴居于海边或江河口的泥岸,性喜趋光,似蟹,然而比螃蟹个儿小,口味差,真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东西。因为船上有强烈的荧光灯照耀,吸引了螃蜞的天性,王龙干把几根粗粗的草绳子贴着船舷拖到水里去,---钓螃蜞!
螃蜞顺着草绳极快地爬上来,一个个争先恐后的,仿佛虔诚的教徒向往天堂一样。它们形状长相与螃蟹无异,只是螯足无毛,大的如茶杯口儿,小的如铜钱儿,一个个爬起来极快。在这茫茫黑夜里,船头的灯火对它们来说,诱惑力实在太大。极其不幸的是,他们刚一爬上来,就被王龙干活捉,飞快地投入铁牢,---那只深广巨大的钢精锅。
我忘记了自己的忧愁烦恼,参加到王龙干的捉螃蜞的行动中去。王龙干嫌草绳太单,怕螃蜞们找不到路上来,他让我到船艏甲板下的物料舱里找来几张稻草编的草包,他把几只草包连缀起来,成一个梯面拖下水去,这回,螃蜞们上得更欢了。
我捉了一只极小的螃蜞,只有拇指盖儿大小。它的背壳颜色还不曾变得发青发黑,是淡淡的水黄色,八条小腿急速地动作,惊恐地想逃避我的控制。我把它轻轻捏住,对王龙干说:
“瞧它!多傻呀。不好好耽在水里,爬上来找死!”
“它是为了光才上来的。”王龙干说。
“可是,光对它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有谁知道!”
“真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趋光?”
“这是一个迷。”
王龙干忙着收拾爬上甲板来的螃蜞,显得无心跟我搭腔。过了一会儿,他说:
“其实人啊,有时也和螃蜞一样。只是悟不出罢了。”
“……”
“还有的人,你说他傻也不傻,可是莫名其妙就把自己的生活葬送了,为了一个什么事业前程,本来生活得好好的,突然间就不过了,豁出去了……”
“可是……,人不是应该有所追求吗?”
“那不一样,小兄弟,那不一样!追求不能离开了人的本性,就像螃蜞不能离开水。有的人,为了他那个光,把身家性命搭进去啦。名誉啊,地位啊,金钱美女……,是好东西,有时也是害人的东西。它们就像螃蜞的那个光,人们看见了就不顾一切了,这样的事啊,我见得多喽!”
我隐约觉得王龙干的话里有一些儿道理。想不到这个平素不声不响的人,心里对人生有自己很深的想法。以后,我也曾多次发现,在那些本来我们根本没有想到的人那里,藏着令自己惊讶的思想。
我可怜那些为了光爬上来的螃蜞们,尤其可怜我手上的这只拇指盖儿大小的生灵。我朝着江面狠劲地抛出我的大拇指,那只小小的呈淡淡的水黄色的小东西竟然抓牢了我的手指,没有被甩下去。我又接二连三地抛掷了好几下,仿佛在对着空阔无边的大江无声地比划着大拇指叫好。最后,我总算摆脱了这只喜光的小动物对我的依附,我感觉被它蛰伏过的地方一片清新而微妙的空白。
大半夜,我们捉了大半钢精锅螃蜞。王龙干把它们拿到厨房外的蒸厢里煮了。虽然并不好吃,还是吸引了不少尚未睡觉的水手,大家七嘴八舌,半吃半扔地拿它们下了酒。
第二天,我在船舱里看书看得累了,出来到甲板上散步。这是吴淞口外的锚地,四下里是茫茫苍苍的浑水,极目远眺看不到陆地的边缘。这时,我在船舷的护栏上看见一只绿翅黄翎的小鸟,美丽极了。它大概飞得太累了,将头插在翅膀底下,沉入酣睡。 我几乎没有看见过羽毛如此艳丽的小鸟,它是上帝派来的吗?我悄悄地走上前去,伸手一捉,竟然被我捉到了。它在我的手心里扑楞,挠得我手心怪好受的。我的心里顿时充满了欢乐之情。
我把小鸟带回舱来,关上门窗,放了它,然后狠命地追扑、堵截,在这小小的船舱里,玩弄猫捉老鼠的游戏。可怜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着,惊恐万状地乱飞乱撞,从一个墙角逃到另一个墙角。我一刻不停地将自己投向小鸟,浑身兴奋而紧张,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使我的心脏收缩有力。忽然,一泡稀粪落在我的窝窝囊囊的被褥上,气得我哇哇乱叫。小鸟却贴在床头顶上的墙角里,扭回头来,闪动着一双乌亮的眼睛。
“哼!骚货。”我恨恨地骂了一句。
没有鸟笼,一时找不到地方安顿这位小小的天使。我找来找去,最后把房间里的字纸篓清出来,用麻线在纸篓的口上布起密密的网,然后把这只尚不知名的小鸟放了进去。
船到上海,我专程跑到西郊的动物园,去研究我逮住的究竟是一只什么鸟儿。在鸟族馆,我发现这只小鸟是鹦鹉的一种,又名娇凤。鸟族馆里这是一种数量较多的鸟儿,它们从笼子的这头忽哨着飞到那头,像一群吱吱咋咋的放了学的少女。当它是独一份儿,我感觉她的美丽是那样奇特,仿佛世间绝无仅有的模样。而在动物园里,同样的鸟儿不知有几十只、上百只,一时间竞相鸣叫,翔集,这才让我放淡了那种沾沾自喜的得意。
在上海的西郊动物园,我平生第一次看见大象。先看了狮子老虎,已经是大型动物了。它们住在笼子里,而大象则住房子,这一点令我心里诧异。等到走进大象馆,见到高及屋顶的庞然大物,顿时被它雄伟的体格所震撼。任何图片都不能传递第一眼看见大象时给我造成的强烈视觉冲击。它象一个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占据了心中整个画面。
回到船上,我还是非常细心的照料那只娇凤。我把它当成自己的爱人一样看待。我常常用一只铅笔逗弄它,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它不堪忍受,钻出字纸篓的网口,不辞而别了。
我望着空空的篓子,不胜怅惘。
玉茭也是我的娇凤。那段时间,我对玉茭的爱情真是长疯了。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船到码头如果不能收到玉茭的来信,我一定会疑神疑鬼,以为有人窃取了我的宝贝。
有一回船在栖霞山临时检修,我抽空回了一趟家。回来的时候把玉茭也带来了。我们在南京玄武湖和中山陵度过了快乐的一天。中午在鼓楼附近的“胜利”西餐厅吃了一顿西式套餐,印象深刻的有小豌豆蘑菇炖鸡盅。玉茭小口啜着那盅鸡汤,非常娇美,她就像那盅鸡汤一样令人对生活升起美的赞叹。
美好的一天转瞬即逝。当这一天结束的时候,我就要回船,而她呢?乘当天晚班火车回马鞍山。
傍晚时分,我们在南京新街口汽车站分手。她挤上车去,转眼就不见了。门开处只见拥挤的乘客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紧挨着,还有人不断地扒住车门往上挤。我站在湿地里,头上飘着零零星星的雨丝,一种说不出来的惜别滋味在心里搅和着。
“玉茭,注意点噢……”
喊了这么一句,我听见她在人群里闷声闷气的答应了一声,车门终于关上。无轨电车无声地启动,滑行开去。这一刹那,我陡生一种失悔的情绪:我要是和她一起走多好!起码也应该送她到火车站,看她上了火车……
再去追她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忽然远处有人朝我吼叫,我抬头看去,是两个臂上戴着“交通管理”袖章的老头。我自忖并没有违反哪条规定,大概是他们看出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心有什么意外发生吧?我赶紧快步穿过慢车道,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
我来到鼓楼的“企业自备车”站牌下,等候分局的最后一班交通车送我到栖霞山下的江边去。天不知不觉就黑了。我站在雨地里等车的时候,雨下的也比刚才大,川流不息的车灯将橙黄的灯光流泻在路面上,给惨白的水银路灯照射的路面镀一层华丽的光彩。路边的法国梧桐在雨中发出黑黝黝的亮光……
我不敢去屋檐下躲雨,生怕在我躲雨的时候,交通车就开过去了。多么漫长难熬的时间啊!我慢慢地踱步,脚下的皮鞋不久便湿透了。时间变得慢极了,我看了看表,好久才捱过去五分钟。对比之下,白天和玉茭在一起的时光,简直就像百米飞人一样跑得快。现在,她一个人怎么样了呢?该上火车了吧?想起我们在一起的快乐,不由得又是一阵惆怅:唉,我要和她一起走,该多好……
在雨中等车的时候,我默默地吟咏江淹的《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焉。”这一刻对我来说,真的不知魂在何处?
不久我受到一次更大的打击,它使我看见生命的残酷真相。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1:00
十二、帽儿王之死
船过武汉,上驶进入长江中游航段。这里航道复杂,水流紊乱,不时遇上漩水、泡水。漩水夹着白色泡沫打着漩儿从船舷旁溜过,泡水咕嘟咕嘟往上涌像开了锅一样。它们不仅看上去令人感到凶险,而且可以刨起江底的泥沙,随心所欲地在航道上堆起一个个水下沙包,对行船造成实实在在的危害。
怕鬼偏有鬼。傍晚吃饭时,看窗外风撵着暗云,像撕扯破棉絮,一片一片从舷窗里飞过。突然,船身剧烈地簸动起来,颤抖着,像疟疾病人打摆子筛糠一样。紧跟着,听见“嘣!嘣!嘣!”几声巨响,机器声猛然低落下去。餐厅里的水手们扔下筷子,一跃而起:
“吃沙包!”
“断缆子!”
大家急忙跑上甲板。只见我们的顶推船队,像一片偌大的钢铁岛屿,横亘在浑黄的涛涛江水之中。风刮得甚急,如同细细的藤条抽过人们的脸颊,举目望去,大江上下煞是荒凉、空旷。前面的驳船船底插上江底的沙包,此时已是动弹不得;连接驳船与驳船、驳船与顶推船之间的钢丝绳,在剧烈的冲突下断了好几根。刚才的那些巨响就是由它们的断裂而起。若不是亲眼所见,你几乎很难相信那些蟒蛇一般粗细的钢丝缆绳会断成两截。它们断裂时猛地抽回来,打在铸铁的系缆桩上,留下清皙的一股股钢丝的纹路。
顶推船队在江上断缆是很危险的。失去维系的驳船有可能顺水漂流而下,每艘驳船都装载着3000吨原油,要是流到武汉,撞上大桥桥墩,引起爆炸,那威力简直比得上爆炸了一颗原子弹。水手们都懂得这个道理,丢下饭碗一跃而起,立即各就各位进入抢险状态。
没有人多说废话。水手长老胡的哨子吹得人们头皮发紧,这哨声里的焦虑让人们感到危险近在咫尺,有的驳船已经失去控制,在江上放了鸭子。我们要赶在最快的时间将船队重新编组起来。
江上风很大,大块的乌云在北风的驱赶下迅疾地向南飞去。船长气急败坏地冲着扩音器大喊大叫,水手们像一群忙碌的小鬼,在船头船尾紧张地跑来跑去。邓竹友在这当口,竟然显示了他的不俗身手,当我们打出的撇缆纷纷落水,连水手长的撇缆也没能射到驳船上时,邓竹友把撇缆打上了飘流中的驳船。
事后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说邓竹友那样稀松的本事怎么会有如此神勇?也许这就预兆了后来将要发生的一幕吧?
三只放散的鸭子终于又拢到了一起,眼看大功告成,这时真正的悲剧发生了。肆虐的厄运好像不甘心俯首就范,一定要还以颜色,它让我们忙中出错,绞紧的一条拇指粗的钢丝缆绳再一次绷断了。断裂处的油麻芯爆出一小团雾状的花朵,我眼睁睁地看着死神的影子从眼前倏然划过。与时同时,一个人影随着那声巨响飞出了舷外。惊魂甫定的我们定睛查看,甲板上少了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邓竹友。
邓竹友捞上来已经不行了。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似乎想要说什么。我把耳朵凑近邓竹友的嘴巴,他的嘴巴张着,却说不成字。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他的遗嘱,我认为那句话是:“我的小帽子,捐给幼儿园。”因为邓竹友活着的时候,流露过这样的意思。
为要不要送邓竹友上医院抢救,船员们情绪很激动。最快的送医院的办法是顶推轮解队,单船驶往附近的宜昌。那就意味着把三只情况险恶的油驳船抛锚在江上。凭感情大家都想这么办,可是左政委给邓竹友把了脉,说邓竹友已经死了。我们要把损失控制在最小。
我听了这话,冰凉的泪水滑过了脸颊。不知什么人骂了一句:“我CAO!”但是回头看看邓竹友,真的是一丝儿气息没有了,只是嘴张得很大,两眼还圆睁着,翻出赫人的眼白。
船队又连接为一个整体。最大的危险暂时避免了,但是船队的首驳船还搁浅在沙包上动弹不得。池船长下令加足马力倒车,几次三番拔不出来。正在无可奈何之际,想不到沙包这东西鬼得很!像个顽皮的恶神,闯了祸以后,悄然无声的溜之大吉。湍急的漩水不知什么时候把沙包带到了别处,庞大的船队忽然活了。它在你不曾注意的时候渐渐游移起来,就像一条已经翻了白肚的死鱼,慢慢又苏生了。
池船长摇下车钟:前进一!这个巨大的钢铁岛屿又缓缓移动了。
天色已经灰暗,大片大片的乌云向北急驰而去。池船长担心沙包再来捣乱,命令慢车前进,同时派几名有经验的水手到最前方的驳船上打篙,测量水深。时令已入深秋,水淋淋的竹篙在手上翻来掉去,一会儿手就冻麻了。同时,水手们大声地向后喊道:
“三米五!……三米二!……四米!……三米五!……”
船头离驾驶台很远,加之风急,需要中间有人接力,水手长老胡把我派到这个位置,我就把前方测得的水深再喊一遍,传到驾驶台上。我们的唱答,在肃穆的大江上此起彼伏。
此时,邓竹友的遗体还躺在顶推轮船艏的甲板上,大睁着眼睛仰望苍天。假如他还能看见的话,他应该看到一行雁阵在乌云疾驰的天幕上划过,留下铁影般的雄姿。假如他还能听见的话,他应该听到滩涂上的芦苇在秋风中瑟瑟吟唱,好像在为大雁招手送别。
邓竹友死后,左政委经常做噩梦,梦见邓竹友。
船员们说,左拐子说他已经死了的时候,邓竹友的魂儿一定还在身上,他听见了左拐子的话,他不放过他。
不久左拐子真的得到了报应。
要说清楚这事得从池船长在分局受了批评说起。我们这位人称“池老板”的船长是个有点“匪气”的人,因为长相凶蛮,额角有一个疤痕,且喜穿一件黑纺绸的短袖衬衫,伙计们背下里戏称他“土匪”。
“土匪”这天受到了批评。原因是“有的船长竟然在无线电话里骂娘,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是一船之长。”
这是怎么回事呢?那天,船从安庆回来,离南京栖霞山锚泊基地还有十几里,可是天已经黑了。从基地进城的交通车最末班是八点。如果赶不上的话,南京住家的伙计们今夜就回不去了。池老板在无线电话里和基地调度联系,请求他们让交通车稍等片刻。调度竟然不肯通融,调侃道:“跑一趟安庆才三、四天嘛!三、四天不回家就熬不住啦?”
池老板气得在电话里大骂:“你们龟儿子天天回家抱老婆,怎么不说熬不住!……他妈的,老子弟兄们回家睡自己的女人,又不睡你老婆,睡你妹子,嚼什么驴JB。”土匪船长骂完了,气头上又以明天中午拒绝开航相威胁,好歹总算拖住了交通车,让伙计们回去过了一夜。而池老板自己并不是南京住家,自己并不回去。
池老板的家在武汉。我们这分局成立之初,整个是从武汉搬下来的,船上一半的伙计都是武汉人。因而,那时候船上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船过武汉,总要停下来靠一夜。后来,分局新班子上任,明令禁止:不得无故在武汉停航。
池老板强烈争取给南京船员回家过夜的机会,其实也是为了争取武汉船员的回家过夜权。他首先要在船员内部之间搞好平衡,显示他的公心和正义。没想到为这事挨了严厉的批评。
池老板是个犟眼子,早年在海军服役,养成了服从命令的基本素养。既然受了批评,他的倔劲上来,对上峰命令的执行又到了偏执的程度。
下一个航次,船从临湘下驶,半路上左拐子忽然病倒了。肚子痛得要命,额上渗出冷汗珠子,细密的一层。左拐子平素和池老板感情还好,池老板捅了漏子,都是左拐子帮他在上面遮掩或打园场。左拐子发病最厉害的时候,船已临近武汉大桥,论情论理,池老板都应该把船靠上汉口的码头,让左拐子上岸就医。可是,土匪的倔脾气上来了。他想,这样一来,机关的那些“龟儿子”又会嚼舌根子,说自己找借口在武汉停航了。他坐在左拐子床边,握着他的手说:“老伙计,还能忍吗?”
左拐子这时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他在老池的脸上也许看见了邓竹友的影子,这是邓竹友在报复他呀。他闭上眼睛说:“老池,你做决定吧。”
池老板狠狠心,一咬牙冲上驾驶台,喊道:“全速!机仓给我加车,加车。”船一下子冲过武汉,奔黄石去了。
左拐子得知武汉已过,这一下可把他折磨得不轻,他眼前出现了幻影,老是觉得邓竹友附体池大钊要来治死他。谵呓中他厉声痛斥池老板,说他狼心狗肺,不是玩艺。他要是屈死了,化作厉鬼饶不了他。厨师老王像个太监似的围着左拐子团团转,眨着惊慌的眼睛嘀咕道:“小声点,小声点。”他怕池老板听到了会把气转而撒到他头上。
四个小时后,在黄石医院里,医生给左拐子做了阑尾炎割除手术。
小护士出来对满脸汗水颇为紧张的池老板说:“哎呀!真危险,再晚来一步,阑尾就穿孔了。”
据说,池老板听了当场流下泪来。那个土匪样的硬汉子为什么会流泪呢?厨师老王说池老板对左政委有感情。老枪说,扯蛋!如果真有流泪,那也是池老板为自己差点又闯了大祸而后怕吧?
对这个结果,船员们都觉得左拐子拣了便宜。电报员王龙干指出,老实人即使死后有灵,对他们的仇家实施报复,也还是脱不了善良二字。
船到南京,曹志高休假回来,从岸上给我带来了信。奇怪的是写信的不是玉茭,而是谢宛儿。谢宛儿在信中说:出事了,你快回来吧!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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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5-18 11:00
十三、谢宛儿
自从上次带玉茭来南京让她一个人回去,我就感觉玉茭离我越来越远。当我在雨中沉吟“黯然销魂”时,不知道玉茭怎样地痛彻肺腑呢!然而这些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那次上南京来,使玉茭的母亲发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玉茭的母亲从玉茭的嘴里了解到我的身世:父亲去世早,母亲独力抚养大五个孩子。家里底子薄,孩子多,穷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而我本人又是水手,将来肯定顾不上家。她的母亲从实用价值观念出发,认为这是一门糟糕的婚事,必须加以拆散。
我从玉茭的来信中得知她母亲的态度后休过一次假。那一次回家,第一天就被她母亲发现了我,结果对玉茭严加管制,我跟玉茭简直没有见上几面。见了面讨论的也都是如何说服她家人的事。玉茭对我的感情没变,可是,我要抨击她母亲的狭隘,她就不表示同意了。我明确地感到在她母亲和我之间,对玉茭展开了一场争夺战。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以玉茭对我的态度为判定胜负的风向标。多年以后,当我重新审视这场“战争”游戏,发现痛苦的并不只有我,玉茭作为被争夺的对象其实比我还要痛苦。这是我当时所想不到的。当她想要从我这里汲取力量时,我想要的仅仅是她对爱情的不打折扣的忠诚。如果我稍稍成熟一点,理智一点,也许情况会迥然不同。但我都做了些什么呢?我不能容忍玉茭有那怕丝毫的动摇或犹疑。我用狂妄自大的征服者一般的强硬姿态,对她家人的任何实用主义的考虑予以辛辣的嘲笑。这就从根本上伤害了玉茭的感情。
谢宛儿作为我和玉茭的联络人,变得更加忙碌了。因为同在一地,我们也常常需要她传信。有次玉茭由谢宛儿陪着来我家,在把玉茭交给我的时候,谢宛儿微笑着说:“我成了你们的红娘了。”我看得出她眉尖上淡淡的落寞,感到由衷的抱歉。我认真地说:“不,生活中谁都是主角,你也不是红娘。”谢宛儿大笑着抱怨起来:“好啊,我为你们做了这么多,连红娘都不承认吗?”玉茭搡了她一把,说:“你傻呀。”谢宛儿依然呱呱叫,我只好微笑着不吱声了。
玉茭越来越飘然远去了。虽然分手二字还没有从她嘴里冒出,但从她给我的来信看,过去对我的那种敬仰之情明显的淡薄下去。有时,连续几个航次收不到她的一封来信。
这一封由谢宛儿写来的信告诉我一个新的情况。玉茭的家人为了打消玉茭对我的依恋,给玉茭介绍了一位男友,正劝着玉茭去见那人。谢宛儿真诚地为我着急说;你快回来吧!
要论感情,我恨不能立马飞回家去。但我的性格中孤傲的成分这时起了作用,我并没有回去,而是给谢宛儿写了一封回信。信中称:她要去见那人,那是她的事,与我何干!这封寄给谢宛儿的信在我发出之后,才忽然想到:因为一向是谢宛儿代为传信,她肯定会先交给玉茭,等玉茭拆开看了,才发现抬头是写给谢宛儿的。
就让她看到也好!我颇为忿忿不平的想。但是毕竟心中惶惶不安,在矛盾了好几天之后,等不及船回南京,我从安庆下船,按捺不住地赶回家去,就像谢宛儿招唤的那样。
家在记忆中是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那是一排低矮的平房,门前有建筑工地废弃的竹笆子扎起的破篱笆,风雨岁月驳蚀了颜色,已经变为枯槁。篱笆下种了几颗丝瓜,粗茎老藤曲曲折折爬上院子顶上的铁丝网,人手形的叶子被阳光照得青黄,但远不如纷繁的丝瓜花黄得鲜艳。院子一角有一株无花果树,旁逸斜出的枝杈钻出篱笆,长得繁茂茁壮,它的阔大的叶子染出一片墨青。一间低矮的砖棚蹲在这破篱笆的院内,使本来不大的院子显得愈发狭小窄巴。那是父亲在世时,因为家里住房实在太小,搭起来贮存一些用不上又丢不下的杂什物件的。院子里正对着大门,原来还有一株高大的杨树,父亲去世那年,杨树也莫名其妙地枯死了,把它挖走的时候,发现树根积了一大潭水。
我穿一件修长的黑色西服,留着遮蔽了耳朵的长发,回到了家中。我之所以留意到自己的形象,是因为快到家的时候,在汽车上有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盯了我一眼。那一眼让我从汽车的后视镜中打量了一下自己。我十分喜欢这件纯黑的非常贴身的西服,西服的面料很厚实,尾部有开岔,裁剪的非常瘦身,几乎就是为我定做的一般。实际上它是二手货,大概是从国外舶来的,由一个船员卖给我。此后好几年光景,我总是穿着它上岸,有一回机匠老枪跟在我身后评价说:“杨光穿这件西服像个人物似的!”
我带着这种“像个人物似的”感觉回来了。回来后的第二天,就被兜头泼了一瓢凉水。此前,我在玉茭家的门口蹀躞徘徊, 既怕见到玉茭的家人,又想早一点看见玉茭。经受了难以忍耐的煎熬,忽然在她家厨房的小窗里看见了一个令我砰然心跳的面孔,好像乱云飞渡的海面上忽然冒出一轮明月。我刚想凑上前去说话,玉茭急忙朝我摆手,把手挡在胸前不让身后的人看见,示意她的身后有人。
我知道她的身后一定有一只阴沉沉的眼睛正在监视她。不是一双而是一只。玉茭的母亲瞎了一只眼睛,看人的时候剩下的那只眼睛仿佛睁不开似的,需要微微仰起头来帮助她认清对象。这使她的面孔在当时的我看来带着一种可憎的意味。事隔多年,我才纠正了这种偏见,不再因为人们的长相决定自己的好恶。
我不想让玉茭太为难,既然她看见了我,就等于我通知到她了。现在想来,这等于我刚一回来,就去通知她的母亲,让她加强了对女儿的控制。
第二天玉茭托谢宛儿转来一信。信中说,她决然不会去见那人,但是——,我们的事,也结束了吧。她实在承受不起了。我想起我给谢宛儿写的那封信,感到无比惭愧,我怎么能将她家人的行为算作她对我的负债?也许正是由于看到我的那些话,才令她作出如此的最后抉择吧?回想起来,我是与她的家人一起,将她猛推了一把。
我不能接受我们的恋爱就这么不了了之,我通过谢宛儿表示无论如何也要再见玉茭一面。终于,玉茭在谢宛儿的陪同下来了。这些日子,玉茭明显清瘦了许多,但是依然楚楚动人。薄眼皮仿佛是双层油脂做的,映得出眼珠的青色,回眸一瞬的刹那间,有可爱的阴影,宛如蝴蝶一般悄然飞上眼皮。她的清癯的面容,好像是山涧的泉水洗涤出来的。
我们在她家门口的粮站前谈了不多的几句话。粮站离她家只有十数步之遥,我感到从她家阴暗的窗口里,有一只皮松多皱的眼睛蚂蟥一般紧紧地粘在她的身上。玉茭是连走路的步伐都有些变形了,好像是载不动身心俱疲的压力。
“难道说,我们的关系真的就这么完了?”
“……”玉茭无声地摇了摇头。
“你是说,没完?”
“……”仍然是无声的摇头。
“你不觉得那种考虑太俗气吗?”
“杨光……”玉茭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
“不要叫我。”
直到这时,我仍然是骄傲的,仿佛她欠着我一般。果然,她说出的话来,更加深了我的偏见。
“对不起。忘了我吧……”
“不!”我大声喊道。
就在这时,没容我滔滔雄辩的演说发表出来,远处一个苍老的声音拖着长声传过来:
“宛儿——,带玉茭回来。”
谢宛儿歉意地瞟了我一眼,轻轻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呀。”
她们转身从我的面前走开了,像两个被人牵线的木偶。我在盛怒之下,迈开比她们更快更坚决的步伐,越过她们,在她俩之前拐上大路,走开了。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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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5-18 11:01
那些天里,我的痛苦简直无法言状。白天,我身不由已的来到玉茭家附近,在她家门前的小路上游荡。夜晚,我吹一只口琴,在离她家不远的粮站的拐角里低低呜咽。我吹《时光一去不复回》,我吹《雁南飞》……。在我们恋爱的日子,那些耳熟能详的歌曲,我一一为她吹遍。我想玉茭一定能够听见我的倾诉,她也许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像一道绚丽的彩虹,把所有的风雨一笔勾销。
夜晚的时间相对还好打发,白天我来来回回地出现在她家门前的小路上,像一只忙着窥探什么的鼹鼠,这种感觉令我非常羞愧和耻辱。可是,要想控制住自己简直太难了!我连一刻也无法坐定下来。为了避免出现在她家人的眼里,我骑上自行车满大街乱窜,把我和玉茭曾经到过的地方无数次的重新游遍,而这种温习只能是令那些美好的记忆蒙上灰尘,除此之外毫无意义。
最后,我在自家的院子里练习拉力弹簧。我将一只把手踩在脚下,站直了身体用一只手拉伸,做肱二头肌锻炼。忽然,脚下的把手滑了出来,(我感觉它要滑了出来,出于无法解释的任性,我允许它滑了出来。)脚下的那只把手弹回来,狠狠地打在我的额上,立时就流出了血。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觉到痛楚,甚至还有一点点高兴。
拉力弹簧的把手并没有打碎我的颅骨,只是打破了皮。我想到的是在大街上疯骑自行车,如果被汽车碾死,可能也不会有痛苦的感觉。因为心灵的苦难已经远远超出了肉体所能感知的程度。
这样的狂乱状态持续了几天,直到弹簧把手让我流出血来,我的思维才清明一点,意识到再这样下去,我的精神将会坠入危险的深渊。为了避免再走到她家的门前去,我给自已规定了禁闭。我规定自己除了大小便上厕所,不能走出自家的房门,直到回船的日子。
在自我禁闭的日子里,我整天整天写日记,把头脑中出现的每一缕细微的思绪流泻到纸上。在自家灰色暗淡的房间里,在厚厚的日记本里,我用钢笔一笔一笔舔舐自己的伤口。阳光照进我家低矮的窗户,我看见光线里有无数飞舞的微尘,就好像我的头脑里各种各样或隐秘或彰显的念头。我家的窗后有一道排水沟,排水沟的上沿几乎与我家的窗台平齐。因为我们这几排平房座落在一个斜坡上,一栋比一栋低,后排的人家不时有人从窗后走过,我能看见走路人的腿脚。我像坐在地窖里一样,然而这却是我永恒温暖的家。受了伤的狗熊,在它的窝里喘息、休憩,找到宁静。
母亲到铁道线上的料场扛箩筐去了;大姐已然出嫁;大哥在厂里要到了单身宿舍;住在家里的还有二哥和五弟,他们一个上班一个上学,也都不在家。父亲去世后,二哥从北大荒林场抽调回来顶了职,除了五弟还在上中学,我们这个家的成员慢慢的都出来工作了。过去家里老是吃咸菜炒豆芽,我这次回来,在安庆的鱼市买了一条三斤多重的鳜鱼,交给母亲煮了一锅咸菜。我不吃鱼,可是看见大家吃得香,也觉得鳜鱼煮咸菜大概是可以媲美任何山珍海味的佳肴。
阳光静悄悄地从书桌的一角爬满了整张桌子。我克制住走出家门,去找寻玉茭的念头。一颗心仿佛被扔进滚沸的开水里,经受着反反复复、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永无休止的煎熬。我扒在桌前,不停地写啊写啊,向日记倾诉我心中的忧伤。偶然的,我一抬头,会不期然地看见另外一双忧郁的眼睛,从后排平房的一户人家斜斜地看过来。没等到我的目光迎上去,她就缩进铁栅栏的防盗门里去了。
我知道她是谁。她曾送给我一只漂亮的笔记本,作为中学毕业分别的礼物。她还告诉我,在初三复习迎考的日子里,每当夜深人静,她学到疲惫不堪打算睡觉,出门伸个懒腰,看见我还在窗下孜孜不倦地用功,她就打消了睡意,又坚持上一、二个钟头。她之所以能以较好的成绩考上卫校,也有我的一份功劳。说这话时,她的口吻里带着欣慰。要知道,我们那时候初中毕业考中专或技校也是不容易的。我回赠给她一个笔记本,扉页上用工工整整地字体抄了两句话:
只有歌才需要美,
美却不需要歌。
——俄罗斯民谣
她的笔记本是从窗子里递给我的。我回赠给她笔记本的时候,记得是在她家里。她给我沏了一杯糖茶,浓得简直糇嗓子。
我看得出这个脸圆圆的,面色略带腊黄,心思早熟的女孩对我有些好感。关于她从我身上受到鼓舞的话,就是我回赠她笔记本的那个时候听到的。她本来可以成为我最早的初恋,但是,我用一种矫情的词令把那个可能发生的故事挡在了门外。
她一定不知道我此时心里的忧伤,她的忧郁是我的感觉的一种向外投射吧?老天爷知道,与玉茭和谢宛儿两人比较而言,她不是我的同班同学,人也不漂亮,却是那种善解人意的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我要是主动向她倾诉,也许会得到极大的安慰。但是,我怎能把这一份残破的感情转向他人呢?我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刹那间闪过的念头。
自我禁闭的日子里,唯一可以让我走出家门的理由是上厕所。厕所在我们这几排平房的一侧,是一座红砖已经朽烂,有些地方似乎一碰就成齑粉的房子。
厕所旁边有一座泥糊的茅草屋,茅草屋里住着看厕所的红鼻子老头。老头的酒糟鼻子像一只大草莓,又红又肿的鼻头上有许多黑色的针眼般的汗腺。夏天的时候,可以看见他搬一张凉床在厕所旁喝酒。喝得头顶上像蒸笼般冒汗,他就把一条湿手巾搭在头顶上,那条白里带灰的湿手巾呈门字形挂下来,好像耷拉下来的两只狗耳朵。红鼻子老头看上去和和气气的,听说凶起来非常厉害。那时看厕所不仅是打扫卫生,还要看粪,因为经常有偷粪的。有一天早晨看见厕所地上沥沥拉拉到处是粪,听说昨夜偷粪的来了,被红鼻子老头打折了一条腿。
在我禁闭到第七天的早上,我感到和玉茭的那段恋情真正结束了。结束,这两个字不是你主观上可以选择的,它是超越了理智从下意识里产生的。就在那天早上,我上厕所时,意外地听说红鼻子老头去世了。他的那间小草屋围了许多人,人们纷纷议论,昨天还见他好好儿的打扫厕所,一夜醒来,他就去了。
我的心病跟随这件事豁然而愈。红鼻子老头的突然去世,让我感到生命无常,仿佛看透了世间万物以及所谓“我”的真相。
我的心情晴朗了,禁闭也就失去了意义。我撤销了给自已订下的不能离开家门一步的心灵桎梏,重新溶入社会生活,走进阳光地带。
我乘下水班轮回船的那一天,出乎意料之外,在码头上看见了谢宛儿。
我问她怎么会来这儿?谢宛儿偏着头朝我露出挑恤的微笑:“干嘛?这地方你霸占了吗?”
我意识到自己问得唐突,后悔得腮帮子都酸疼了。
谢宛儿从挎包里掏出一本集邮册,说:“我来代玉茭把你送她的东西还给你。”
我纳闷她怎么会知道我今天要走?
从她手里接过那本我曾经珍爱的邮集,心里没有感伤,甚至连一丝儿涟漪也没有。这样沉静的心情让我颇感奇怪。
我谢谢她,随着排队上船的人流走过码头的检票口,走出了谢宛儿的视线。我的后脑勺上仿佛长出了眼睛,看见她离去的背影。
客船调头下水的时候,我无聊地打开集邮册,蓦然发现有一张谢宛儿和玉茭的合影照片夹在第一页。照片上玉茭的表情没有控制好,而谢宛儿的状态极佳,正对着我甜甜的微笑。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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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5-18 11:01
十四、忘记谢宛儿
邓竹友死后,我们船上又新调来一名水手,他的名字叫汪爱狗,大家都叫他汪汪。
汪汪是个矮个子,沉默寡言。左眼皮上有两三颗芝麻粒大小的肉赘,仿佛睡觉醒来没有洗净的眼疵,这使他时常挤兑眼睛,给人感觉那肉赘是被他从眼睛里挤出来似的。因为个子矮,人又厚道,汪汪在船上是个被欺侮的对象。
有一天,木匠万波讲笑话:“坐下来没有男人家卵高,站起来没有女人家奶高。”
船员们哄堂大笑。汪汪明知道是在嘲讽自己,却反而跟着大家一块咧开嘴笑了。一群没心没肺的人把集体的快乐建立在个别人的痛苦之上,不管那个倒霉鬼受不受得了。也许他们并没有恶意,只是出于一种像小孩子残忍地虐待小动物那样的习性吧?
汪汪的厚道还表现在他的腼腆上,他甚至对我这样无依无靠的小字辈,脸上都会显出谦恭来。他的脸皮肤很厚,有细密的针眼般的毛孔,颜色是在船上耽久了的人常常会有的那种灰暗苍白。我和他相处不到十分钟,就认定这是一个好人,和他相处用不着担心吃亏和受欺。他也很快对我产生了友谊。
“走!踏踏地气去。”船靠码头,汪汪友好地招呼我。“踏地气”是船员们对散步的习惯说法。
我摇了摇头,笑着说:“我还有几本书要看。”说着打开我的立柜,从里面取书。
汪汪好奇地探头往我的立柜里看,里面有我从上海的书店买回的许多书,整整齐齐地立成一排。汪汪说:“我听人家都说你爱看书。你都看些什么书啊?”
我让他检阅了我的书籍们,它们像甲板上列队的海军士兵似的骄傲地站直了身体。印象中记得有海涅的《诗歌集》、《朱光潜美学文集》1-2卷、高校用的《普通心理学》等。
“心理学?你还看心理学?”汪汪非常不安地问。
我读过美国人编的《心理学纲要》,也读过苏联模式的《普通心理学》,两相比较我发现美国人重实验,所有理论都来源于实验手段;苏联人爱说教,善于构造一些概念体系。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汪汪对我读过心理学这样不安。事后我才了解到,他以为读过心理学的人能一眼看透别人的心思,那样他在我面前就没有安全感了。
汪汪是个非常质朴的好人。人们叫他汪汪,是因为他名叫爱狗,也因为他对人谦恭得近于卑下,无论是谁叫他做什么,他总是点头应承,真的就像一条狗一样。厨房的记餐牌上不写汪爱狗,写的是汪汪,他竟然也不加以更正。
在内心里,我是把他当师傅看待的。但我只在刚认识的时候叫过他一声汪师傅,更多的时候,我也跟着大家混叫“汪汪”。当然,这一声“汪汪”剔除了屈辱成份,也含有亲切的意思,只是这一种亲切与庄重无关。
汪汪来自湖北的农村,家里有妻子和一个三岁的女儿。有一次汪汪休假,从家里回来时嗓子失音,说不出话来。问他怎么回事?费了很大的劲才弄明白:他回家做房子,累的!
在乡下,一个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就是“做房子”。但我不知道,劳累竟然可以达到使一个人嗓子失音的程度。这件事给我极大的震撼。从汪汪身心极度疲惫的状态可以看出,这个像武大郎一样矮小的男人,拼尽了浑身的力气,完成了一个男人一生中的壮举。
汪汪在营造自己的房屋时表现出的着魔般的拗劲,同样地适用于他对妻子的疑心上。他的妻子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圆脸女人,身材矮小而结实,像一门小钢炮似的。有一回修船,汪汪把妻子接到船上来了。汪汪的妻子一来,我就主动搬到别的水手舱去,反正修船时空闲的舱位总是有的。汪汪的妻子很通情达理地对我表示感谢,她的黑眼睛非常灵活地转动着,含着一汪水气,带着让人愉快的微笑。她见汪汪没有什么客套的反应,喝斥道:“死相!帮人家拿拿东西嘛。”
我连忙说:“不用不用,没有多少可搬的。”
汪汪送他女人回家的那天,木匠万波看着汪汪陪女人走下舷梯的背影,对我们议论说:“汪汪肯定弄不过这女人。你们看这女人的屁股蛋子,多饱满呀!”船员们哈哈大笑起来。汪汪听见笑声,回头看见一群人站在三楼的舷栏旁议论什么,眼睛瞧着他们,知道这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脸色愈发暗绿了。
汪汪对老婆的疑心病,据说是有根据的。他的老婆曾经被家乡的一个游手好闲的痞子奸淫过。那家伙玩弄了他的老婆,还要跟人吹牛,说她躺在床上看见他去她那里借一件农具,眼睛里放出如何如何的光来……。这些话传到汪汪的耳朵里,汪汪使劲地拷打老婆。老婆说,其实她已经不和他来往了,他才编她的瞎话。汪汪听到这话,就住手了。
汪汪还能怎样呢?这件本来应该极保密的事,可能在汪汪极痛苦的时候告诉了某个知心朋友,后来被木匠万波等人传说得几乎无人不知。只瞒着一个汪汪。
说到这里,我不能不正面说说木匠万波。船上有木匠这工种,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一年到头,我没见船上有多少木匠活可做。木匠主要分管着抛锚起锚,其它活计跟一般水手无两。
木匠万波是一个碎嘴子,天下没有他不打听的事,打听来的事没有不传之于人的。从这一点来说,他倒是一个不自私的人。
有一次水手们又在一起说笑话,木匠万波扯着公鸭般的嗓子问我:“秀才!你知道诗人李白的老婆叫什么名字吗?”
我不知道,这有谁知道!
木匠万波得意地笑了:“不知道吧?告诉你吧,我知道。我不仅知道李白老婆的名字,还知道他有一个女儿,还知道他女儿的名字。”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莫非在长江2057号上出了一位中国的李白研究专家?
木匠万波说:“李白的女儿名叫紫烟,老婆呢?……姓赵,名叫香炉!”
我一时没转过味来,木匠万波已经揭开了迷底:“这是李白自己说的:日照香炉升紫烟……”他把“日”字和“升”字念得特别重,众人明白过来,一齐哈哈大笑。
笑声中,木匠万波继续发挥说:“李白这个花花公子,走到哪日到哪,日了赵香炉,生下了紫烟姑娘。”
听到这里,原来跟着众人一起哈哈笑的汪汪,忽然阴下脸来,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木匠万波神神秘秘地对莫名其妙的大伙说:“你们不知道吧?汪汪的女儿就叫紫烟,我说紫烟是花花公子日的,汪汪就神经过敏了!”
汪汪有时候一个人坐着发呆的样子,看上去很无助,还有点儿可怜。我很想跟他聊一聊,帮他排解一下。可是,他一旦发现我在注意他,就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忙忙地收起自己的思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站了起来。我知道他是害羞,怕流露出对老婆的猜疑让人看轻自己。这是一个禁忌的话题。
经常拿汪汪开心逗闷子的除了木匠万波,还有一个金三副。这个金三副,嘴里镶了一颗金牙,搞得倒是有点名副其实的样子。他是个说话尖声尖气、做事小里小气的男人。好奇心又重,行事乖张得像个女人。他曾经拆看过我的退稿信,是一个品行极差的人。
他掌握汪汪休假的一个秘密。
那年汪汪老婆生孩子,按理汪汪应该在产期休假回家,照顾妻儿。可是船员一年只有52天工休假,那是被当成金豆子一般宝贵的。汪汪等到婴儿满月之后才回家休假,对船上的伙计们谎称老婆才要生……。
这事被金三副揭露出来,臊得汪汪脸上下不来台,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金三副见效果出奇的好,愈发得意的奸笑。
金三副有一个特点,喜欢吹嘘自己的老婆。金三副的老婆在分局招待所当着副所长,是个不入品的官。经过金三副的论证:招待所跟科平级,所以,她老婆也是科级干部。这一点使金三副很骄傲。但是,金三副的骄傲藏在里子里,面子上却是一副瞧不起的样子。你听听他跟万波等人怎么说:“科长又怎么样?科级干部在我家扎围裙,洗碗、拖地!”
木匠万波说:“对啊!金三副的老婆可是所长呢。派出所的所长都是科干。招待所的所长可以干科。”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金三副不满地说:
“乱嚼蛆,什么叫干科呀。”
“就是干……部科长嘛!”
“不对!干部科长是组织部门的称呼。……”
“那还是科长干部。”
“应该说科级干部。”
“对对对。”
眼看能说会道的木匠万波败下阵来,机匠老枪凑趣道:
“你老婆升得可真够快的啊!”
金三副对这个马屁并不欣赏。他说:
“我跟我老婆结婚的时候,她就是所长助理了。”
老枪说:“你老婆打从一跟你就是科干,那你岂不是一辈子在老婆面前抬不起头来?”
木匠万波又来劲了,他咬准重音,煞有介事地说:
“不!头——,还是要经常抬起来的……。”
他的弦外之音,众人都听得明白。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金三副却像个阳萎病人一样,蔫了。
船长池大钊从分局回来,上了船问大伙:“说什么呢?这么高兴?”看见众人没有答腔,说出一句令所有人非常惊讶的话:
“上面要给我们派两名女船员来,有你们高兴的了,龟儿子们。”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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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5-18 11:01
十五、诱惑
船上向来是男人一统天下,过去是今后也是。但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早期,当我在长江2057号时,有一个短暂的时光,船上出现过一批女船员。也许是文革中宣传的“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做的,女同志也能做”的意识形态的反映吧?有很少一批女子介入了“水和尚”这个本来属于男人的世界。
上级给我们船派来的两名女子一个在驾驶部,舵工,名叫邹月英。那是一个脸平平,胸脯平平,额头有点儿方,皮肤很白很紧,眼睛疃仁有点儿蓝荧荧的女子。她和鹰钩鼻子郑二副值一个班,不久就有人嚼舌根子说他们之间有点儿什么事,什么事呢?又都含糊了,说不清道不明。
另一个女子叫牛丽萍,给厨师老王打下手,算是二厨吧。那是一个胖乎乎的非常爱笑的姑娘,她胖得从身段到手指都有许多圆箍,浑身像是由一个个小球体组装起来的,活像一口袋新土豆装在白塑料薄膜里,撑得快要绽开来一般。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特别,尤其是嘴形令人印象深刻,鼻翼旁有一颗肉痣。她比邹月英约莫小几岁,处世不如邹月英成熟,有人说她傻乎乎的。与邹月英那种不苟言笑的样子相比,她是有点傻,但是傻得可爱,令人觉得舒坦,和蔼可亲。
那天船靠上海闸北电厂。已经是吃过午饭的时间,船员们要么上岸逛上海滩去了,要么在船上睡午觉,整个船上静悄悄的,好像一艘空船。我推开曹志高的舱门,赫然看见牛丽萍坐在曹志高的床上,曹志高坐在椅子里。牛丽萍大概听了一句什么笑话,笑得仰起脸来嘴都合不拢。我看见她的多肉的鼻头和肥厚的嘴唇,因为笑起来怕嘴巴张得太大不雅观,上下唇吻有所收敛,这使她的嘴形非常像一只老虎嘴的模样。
曹志高看见我来,并没有被人撞破秘密的懊恼。也许他正幸福着,需要一个像我这样不事声张的人出现,以便他既显派了自己又不会被暴露出去。前不久的一天,曹志高悄悄地给我的饭盒里拔过一个狮子头,同时给我一个神秘的眼风,意思不要声张。我不明白每人一份狮子头他何以会多出来。我对他那种鬼讥讥的作派很不喜欢,但是狮子头是好的,我的身体非常欢迎这样的营养。现在我明白狮子头的奥秘了,有牛丽萍在他背后嘛!他给我狮子头的动机不仅为了友谊,也有显示他很牛B的意思。
牛丽萍对我的到来表示欢迎。她是一个大大咧咧没有心计的女子,被人形容为没脑子。她的眼睛很大,里面没有一丝思想的云彩。俗话说:小眼聚光,大眼无神。说的就是她这种万里无云的天空般的眼神。她很亲热地指着曹志高对我说:
“听我这个弟弟说,你很喜欢读书哦。”
曹志高马上插嘴说:“你不要老想着我是你弟弟。”
牛丽萍转过脸去,像匹猫盘弄老鼠似的盯着曹志高的脸说:“咦,怎么不承认啦?”
像牛丽萍这么愚智的女人也会用姐弟关系来澄清她跟曹志高的嫌疑,让我觉得女人在某些方面真是天生的聪明。聪明又好笑。
“叫我姐,叫!”牛丽萍霸道地命令。
“牛——丽萍姐……”曹志高与其说不情愿,不如说卖弄风情地叫道。
牛丽萍似乎不满意,娇嗔地瞟了他一眼。
曹志高不再纠缠,很聪明地转头对我说:“我跟我姐的关系,你不要对人说。”
听他这样一说,牛丽萍的脸色就摆正了,好像要向我证明他们之间确实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似的。
他们竟然还没有吃完午饭。桌上的菜无非是我们中午吃的那种,只是数量和精肉的多寡不同而已。曹志高问我要不要再吃点?我当然不会吃他们的残羹剩菜。我从曹志高那里借了一本《英语900句》,然后走掉了。
我独自一人读书到寂寞的时候,无数次回想曹志高和牛丽萍两人在一起的亲密情景。牛丽萍也就是刚刚二十出头吧?她那丰满的胸脯像温暖的海床,令一条在苦闷孤独的海滩上挣扎的小鱼无限怀想。我感到一种目眩神迷的诱惑,有一种想要突破暴发的冲动。我跟玉茭恋爱的时候,我们拥抱,我们亲吻,但是对于底线我很自觉地不敢越雷池半步。现在我的心气变了,我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要破坏一点什么才甘心。
牛丽萍像一只穿在鱼钩上的肥胖的白虫子,在我这条可怜的鱼面前晃来晃去。
其实我对女人还是有机会的。谢宛儿那天到我家去,代玉茭送还我的礼物,见我不在家又追到码头上,她不仅把那本邮集还给我,还在里面夹了一张她本人和玉茭的照片,明确地传达了一种信息。对于这种信息我是明了的。但是谢宛儿不同于牛丽萍,我跟谢宛儿如果要来电,那一定是来真的,不允许有任何不洁的念头掺杂其间。但我还摆脱不了玉茭给我造成的烙印,我只要一想到谢宛儿,马上就想到玉茭,这对谢宛儿是不公平的,我想。所以我跟谢宛儿的通信一直写得很虚,有点云山雾罩的,有点作假,令我对自己痛恨不已。谢宛儿当然也不会再有更多的主动表示,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关系,既不是恋爱朋友,但是又相互写一些彼此都觉得不关痛痒的信。
牛丽萍对我来说就不一样了。我对她的思念,对了,正是这个词:思念,是赤裸裸肉欲的。如果牛丽萍对我有一个暗示,我马上就会扑上去,什么礼仪廉耻都可以不顾。但是,牛丽萍在我的眼前飘来飘去,有时也给我一个明亮的眼风,就是没有明确的暗示。
跟牛丽萍要好的不只有曹志高,还有毛红光。
毛红光的个子比曹志高高,长得帅气,却没有曹志高嘴巴甜。毛红光眼中的瞳仁细小聚光,有一种咄咄逼人的英气。曹志高的眼睛真诚的时候是圆的,当他对人怀有二心的时候是三角眼,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寻思捉弄人的神情。自从牛丽萍和邹月英两人上船以后,毛红光和曹志高遇到一起,活像一对小公鸡头子碰了面,总是斗啊斗的,唇枪舌剑,谁也不让谁。
有一回,我到曹志高的房间去,看见毛红光和牛丽萍都在那里。曹志高在说一个黄段子:
“有一个很小的火车站,站长老婆是个陕西人。她住在站上没事干,就种了很多大蒜。大蒜收获了,站长老婆把大蒜头编成一串串的,挂在门前的房檐下。陕西人习惯,编成串的大蒜头量词叫鞭,站长老婆数好了,一共有九鞭大蒜头。第二天起床,发现有贼偷去了几串大蒜头。站长老婆就骂开了。她是怎么骂的呢?她用手比划着大蒜头的大小,这样骂道:哪个狗日的野种,不干好事,这么大的头子,一夜干了我好几鞭!”
这样放肆的黄段子出自曹志高之口,而且当着牛丽萍的面,令我大为惊讶。我看见牛丽萍忍俊不禁,张着她的老虎嘴笑出声来。这才一颗心落了地。同时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便找补似的哈哈笑了几声。毛红光仿佛受到挑战,对曹志高的得意有一种嗤之以鼻的不屑。毛红光也说了一个故事。毛红光的故事说的是——
有两个秀才,爱打文字官司。甲秀才写了一个“矮”字,乙秀才读作“矮”。甲秀才说不对!应该读作“射”。乙秀才听了甲秀才的解释,当即写了一个“射”字,甲秀才读作“射”。乙秀才说不对!应该读矮,身高一寸,岂不是一个矮。
毛红光说的,大家都没有笑。牛丽萍好像没有听懂,曹志高听懂了也没有表情。我在《太平广记》上读过这则笑话。我觉得毛红光没有说好,起码没有交代清楚 “矮” 为什么要读作“射”,我就补充说:“矮字拆开来,就是委、矢。古代矢就是箭的意思,委有放弃的意思,所以矮可以理解为放箭,就是射。”
我这样罗里罗嗦地说了,更没有什么可笑的。毛红光的本意是讥刺曹志高个头矮小,没想到这一炮没打响。还不如他曾经公开嘲笑曹志高是“车轴汉子小木偶”来的效果好呢。而我的解释看起来好像是在帮毛红光了。毛红光一脸晦气,这一回合等于我们两人都败在曹志高手下了。
曹志高在洗脸池上洗了一盆樱桃,端来给大家吃。牛丽萍原本坐在曹志高的床前,两只肥胖的小腿在床下摇晃。晃久了不舒服,她往床后挪了挪,背靠着舱壁,脚搭在床沿上。毛红光坐在桌前的转椅里,我的屁股挨着桌子面朝着门。这时,曹志高站在床前,一手端着盆,一手拈着一只樱桃的细茎,他朝前倾俯着身体,让牛丽萍张开嘴,把那只鲜红的樱桃吊进牛丽萍的嘴里。这时,我看见毛红光不甘寂寞地用手握住了牛丽萍的脚腕, 在她的脚踝上把玩,忖量粗细一般。
置身这种景象之间,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傻子。
“五•一”劳动节到了,船上要聚餐。厨师老王和二厨牛丽萍忙活了不少的菜。船在栖霞山锚地抛了锚,船员们便聚在餐厅里大吃二喝起来。我们这一桌上,有曹志高,也有毛红光,他俩喝着喝着就膘上了劲。毛红光用牙齿咬开一瓶酒盖子,把两只茶杯在桌上顿得咚咚响,然后咕咚咕咚地倒酒,倒满了,说:“喝!”
毛红光表现得气吞山河,曹志高酒量也不孬。他们两个就真的喝了起来。坐在邻桌的牛丽萍听到我们桌上的响动,心里明白怎么回事,隔着桌子站起来,朝我们这边扬着手嚷道:“别喝啦!你俩都别喝啦。”
牛丽萍一喊,这两人更来劲了。因为光是我们这些观众,他们只是争强斗狠罢了,牛丽萍的注意更加刺激起他们的表演欲。
曹志高说:“刚才算是你敬我,来而不往非君子。现在我回敬你!”
一只茶杯斟满差不多有三两酒,第二杯喝下去,两个人都到位了。但是谁也不肯承认自己不行,都表现得还能喝的样子。劝谁别喝了,谁就恼。大家就不劝,让他们闹腾。
曹志高身体好,酒喝得满脸通红,披头盖脸的淌汗。话也说得又多又快。毛红光酒量虽好,身体架不住,脸上渐渐地白里透青,干瞪眼看着曹志高说话,自己却一言不发。曹志高又倒了第三杯,吵着嚷着继续喝。我们都说,不能再喝了。因为两个满杯加上前面喝的,每人不少于七、八两,这已经很够意思了!
曹志高继续吵嚷:“喝!谁不喝,谁他妈的孬种!不就是酒嘛,有什么呀。跟我来,来啊!”
毛红光被逼到了墙脚,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杯子,把那杯酒喝了下去。
曹志高到底是醉了,开始大呼小叫,胡说八道。船长和政委在四楼驾驶台上喝酒,听到耳报,到二楼餐厅里来看了看,让我们把他带回舱里去。曹志高不肯走,我们七拉八拽地扯着他回舱。谁也没有注意到毛红光的情况,等到牛丽萍问我毛红光到哪儿去了,我才想起他。就在这时,木匠万波从楼下跑上来,说:
“不好了!出大事了。”
我们急忙跟着他跑到楼下。厕所里,只见毛红光单膝跪地,一头栽进了抽水马桶里。翻过身来,只见他牙关咬紧,脸色铁青,人事不醒。头发上粘满了腥臭无比的呕吐物粘液。
船上立即紧张起来。马上吊放小艇,把毛红光送去医院抢救。我们在漆黑的江面上航行了半个小时,把毛红光送到炼油厂医院。折腾了一夜,毛红光总算摆脱了生命危险。虽然是虚惊一场,但是这件事足以让所有相关的人都受到刺激。
毛红光留在医院里观察治疗,当他稍稍好了点,就从医院直接回家休假去了。曹志高酒醒过来,满船上下陪礼道歉,跟船长政委轮机长不停地打躬作揖,就差没扇自己耳光了。
这事之后,曹志高谨慎多了,轻易不敢搭理牛丽萍。毛红光也不在船上。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暗暗有点儿高兴。为什么呢?也许是觉得我的机会来了吧?这样一想,我马上为自己卑鄙低俗的念头感到脸红。
我的理智虽然抵制,然而本能是极其强大的。出乎意料之外,这样的机会真的说来就来了。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1:02
十六、她人间蒸发了吗?
一个闷热潮湿的午后,船在江心抛锚。江面上没有一丝风,空气好像静止了。船员们多数乘交通艇上岸去了,留在船上的船员寥寥无几。
我来到船尾甲板的天篷下,从楼梯口看下去,二楼船尾的绞关旁坐着一个人,面前有一堆菠菜,择菜的人正是牛丽萍。从她的背影看,她似乎一个人在偷偷抹泪。我不由得将双腿跨在楼梯扶手上,“哧溜”一下从楼梯上滑下去,来到她的身后。
我想伸手悄悄蒙上她的眼睛,但是我不敢。想了一想,还是“嗨!”了一声,算是打招呼。
牛丽萍急忙转过身来,说:“你作死啊!吓我一跳。”
我看见她的眼眶还有些发红,问道:“是谁叫你这样伤心呀?”
牛丽萍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说:“谁伤心了,我眼里进了个沙子。”停了一下,又说:“总是这么闹!你们就不能叫我省点心吗……”
我知道她是指闹酒的事,觉得这事不能连带上我,就故意逗她说:“谁不让你省心啦?”
牛丽萍看了我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不能打歪主意,我比你们几个年龄都大。”
本来没我什么事,叫她这样一说,我倒糊涂了。仿佛自已睡梦中的那点事也叫她窥见了一样。我涨红了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一个人面对着一大堆菠菜,不急不慢地把它们拣到一只筐里。我觉得应该帮帮她,就在她对面的绞关底盘上坐下来。
时令已是初夏,牛丽萍上身穿了一件圆领的娃娃衫,下身穿一件蓝色的百褶裙。娃娃衫的领口很大,一只肩头露出来。她坐在一只木凳上,张开双腿。我可以看见她裙子里面穿的内裤。那是一件红花短裤,裤腿处的缝隙令不争气的目光恨不得曲折了爬进去。
这是一个心智迷离的时刻,脊背沟上感觉有汗珠子慢慢渗透下来。我手上择着菠菜,神不守舍地不知心思跑到哪儿去了。
牛丽萍抬头的时候,我剩下的自制力仅仅只够急忙移开我的视线。但我的视线还是被牛丽萍捉住了。她轻轻地笑起来,说:“你也蛮坏的来。”
她的笑容仿佛一个魔咒,把我魇住了!我几乎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有好几分钟,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眼睛只顾盯着手里的菠菜,不敢抬头。
牛丽萍又摘了几棵波菜,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有一些照片给你看。等会我把这些菠菜洗好,你到我船舱来吧。”
我兴奋得连神经末梢都在颤抖。我心想所谓看照片不过是一个事件的前奏。而时间她也安排的好,再等一会,跟她住一个舱的邹月英要去值4-8点的班,房间里就没有别人了。
我看着她,一连说了两声:“好,好。”
正在这时,木匠万波出现在通往厨房的舱门口。他跨出舱门,来到船尾的甲板上,把一只挂了钓饵的鱼钩扔进江里。他一边把钓线栓在船舷的栏杆上,一边斜睨了我们,不怀好意地笑道: “上钩喽,上钩喽。”
牛丽萍不满地盯了木匠万波一眼,脸色一沉,说:“你说什么哪?”
木匠万波笑嘻嘻地说:“我说钓鱼呀!”
牛丽萍白了木匠万波一眼,不客气地杵他一句:“没皮没臊!”
说完这句话,牛丽萍把没拣完的菠菜一古脑儿装进已经拣过的菜筐里,不拣了。那些拣出来的黄菜叶子一簸箕戽下江去,端着菜筐一阵风儿般地卷进门去,到厨房里洗菜去了。
木匠万波受到抢白,咬着牙根骂了一句:“小臭蹄子,德性!”
我的心像桌上的小闹钟,嘀嘀哒哒地转个不停。想到就要发生的一幕,觉得像在梦里一样。去,还是不去?这个问题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我觉得我要不去,那就太孱头了,简直不是个男人。怎么办?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难道这一切不正是我渴望的吗?那我装什么蒜呢?真他妈的不要脸!我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这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肯定是去。
过了十五分钟,我觉得是时候了。因为我看见值班的邹月英已经到驾驶台上去了。我开始行动。
揣着一颗兔子似的心,我蹑手蹑脚地来到牛丽萍的舱门前。看看四下无人,我握着门把手,轻轻一扭,门无声地开了。
我以为最激动的一刻就在眼前,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可是,门里是空的。房间里空无一人。怎么回事?难道她还没洗好那几棵菠菜?怪了!她要是洗菜这么认真就不是她牛丽萍了。
但我第一反应还是去到厨房看了一下。没有。厨房里一筐洗净的菠菜架在水池上沥水,可是牛丽萍不知哪儿去了。
她能上哪儿去呢?我又到厕所哪儿呆了片刻,听听厕所里什么动静也没有,断定她不在里面。我开始到处走动,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十分紧张。我搜遍了全船,从驾驶台到机舱,每一个可以想到的角落都寻遍了,没有,还是没有。这个人好像突然人间蒸发,彻底地消失了。我甚至闯进女厕所看了,也没有。这怎么可能呢?
我又一次推开她的舱门,希望突然看见她笑嘻嘻地对我说:跟你躲个猫猫玩呢!可是,房间里还是空空如也。
船抛锚在江心,牛丽萍又不会游泳,除非她寻死,还能到哪儿去呢?我发疯似的再一次寻遍了全船。几乎怀疑是不是我害死了牛丽萍。或许她一时想不开,跳了江了。
但是不像呀,她跟我说话时那副笑微微的模样,哪儿像寻短见的呢?
当我从舵机房里钻出来,走过底层舱内走廊,这儿比较偏僻,平常很少有人走到这儿来。走过一扇门后,我的下意识觉得这儿有点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转回身来,陡然,我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扇门上。
这扇门上平常总是挂着一把黄铜挂锁,而此时,挂锁不知哪儿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弯成U型的八号铁丝。我脑子里一个激灵,浑身打了个冷战,我突然明白牛丽萍现在哪儿了!
我们船上有一个八、九平米的冷库。买了鱼肉,就放在冷库里。我曾趁着往里面抬猪肉,进去这个冷库参观过。进门两旁是分隔层的铁架子,中间一溜过道铺着栅栏般的木地板。冷库里凉森森的,尤其是铁架子上那些猪肉、光鸡和冻鱼一类的食品,看起来更像是动物的尸体,令人耽不了一会儿就急于出来。即使没有心理作用,光是寒冷就让人受不了。
此时牛丽萍莫名其妙地被人关在了里面。
原来她想到晚上做菜需要一块冻肉,就开了黄铜锁,进冷库拿菜。为了避免冷气外泄,她一进去就把门带上了。黄铜锁她是带进来的,等她拿好了菜,却怎么也推不开那扇本来应当一推就开的门。
她在里面急得脑袋“嗡”地一下就炸了。无论她踢、打、推、拉,没用!那扇门从外面扣死了。冷库的门有厚厚的石棉,保温又隔音,这儿又没有人来,就算牛丽萍嗓门再大,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牛丽萍在冷库里冻得瑟瑟发抖。她想到生命也许真的就会冻结在这冷库里。冷库里储存着供人们享用的动物的尸体,难道有人要把她牛丽萍也当成速冻食品吗?
想到这里,牛丽萍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哭得眉眼鼻嘴一塌糊涂,哽咽着上气不接下气。她使劲地摇撼那扇生死之门,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求求……”
那扇门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十分钟?二十分钟?抑或半个小时?总之,从牛丽萍的感受来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已经绝望得停止哭泣的牛丽萍为了抵御寒冷,缩着肩,跺着脚,在冷库的走道里像一只小老鼠般的来回蹿动。突然,那扇门被我拽开了。
天哪!门开了。
牛丽萍冲出了牢门,她那惊天动地的嚎哭真够叫人惊心动魄的。
船上对此事的反应却是当成一场玩笑。
政委左拐子骂干这事的人:“生儿子没有屁眼。把小牛冻成了牛肉,想吃牛肉包子不成?”骂得船员们笑将起来。
牛丽萍不依不饶,一定要追查是谁干的。其实我们心里都怀疑木匠万波,只是没有证据。
政委左拐子给牛丽萍分析:“从作案时间来说,离晚上开饭只有一个小时,要是开饭时大家不见你,肯定不等杨光发现,大家也会去找。所以,不具备杀人动机。就是开个玩笑。对了。杨光怎么想到跑到哪儿去的呢?这事会不会是杨光干的?”
牛丽萍摇了摇头,她知道不是我。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记得牛丽萍冲出冷库时,我一把抱住了她。她的冰凉的脸蹭在我的脸上,让我心里陡然一酸。听着她尖厉的嚎哭声,我的心仿佛都要碎了。
我搂着她走了几步,看见船员们纷纷跑出来,才赶紧跟她保持距离。我跟大家解释说,我碰巧从冷库经过,看见黄铜挂锁不见了,换成了铁丝……。
大家都对牛丽萍的遭遇表示同情,大骂不良之徒。连万波也假惺惺的说:“唉,怎么能这么干呢。这,这,有点过分。”
这事过去后,牛丽萍觉得我对她有救命之恩。如果不是我,她怕坚持不到一、两个小时之后,就算肉体上还能维持,精神上也未必能熬得下去。
我对牛丽萍也起了感情变化。透过这件事,我看出牛丽萍和我一样是被欺侮和被蹂躏的。她并不像我原来想像的那样,因为女性的身份而受宠,而风光,而占尽春色。木匠万波那些人在她身上得不着趣的,固然要欺负她,而那些得着趣的呢?比如毛红光,比如曹志高,又何尝不是在欺负她?而我又是个什么东西,不是也想揩她的油,拿她为自己解闷吗?
船到上海,寻了一个悄悄的无人机会,牛丽萍委婉地跟我表达了把冻结在冷库里的热情释放出来的想法,她试探地跟我说:有些旅馆男女开房间没有结婚证也行。
我摇了摇头。如果我答应,我就要负责。看见她失望而忧怨地离去,我的眼泪悄悄地从眼皮底下渗上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心疼可怜她。
曹志高迎面走了过来,在我肩上捅了一拳,说:“嗨,你跟牛丽萍说什么来着?搞得像卖花姑娘似的。”
《卖花姑娘》是一部以眼泪著名的朝鲜影片。我急忙掩饰地说:“还不是为了关冰库的事,她至今解不开这个疙瘩。”
曹志高说:“这有什么解不开的,开个玩笑呗。”
我说:“玩笑有这样开的吗?这可是把人急疯掉的事。”
曹志高换了个话题说:“哎,你在天篷下的甲板上铺那些个草垫子干什么?”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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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5-18 11:02
十七、无非寻花问柳
小学语文课本上有个“披着羊皮的狼”的故事。长大了发现有时候羊更需要披上狼皮。一个老实善良之辈如果过分流露出自己的本质,恶人就会明目张胆地欺负你,环境会把你活生生地撕吃掉。为了取得与环境相近的保护色,人往往要伪装得凶一点、坏一点儿才成。这种发现让我悲哀,仿佛心上长了一层硬壳,有一种与稚嫩恍如隔世的感觉。
电视上热播连续剧《武松》的时候,我迷上了打虎英雄。我一集不落地看完了那部电视连续剧,为武松的豪侠之气所感动。尤其是武 二郎精彩的醉拳功夫,看得我如痴如迷。武松醉打蒋门神那场戏酣畅淋漓,简直太痛快了,那才叫解气过瘾。
有一天在书店里偶尔发现了一本叫《初级醉拳》的小书,我翻了翻,里面有图有文,非常适合对照学习。我当即萌发了习武的念头。我买下那本小书,回到船上对照着拳谱,一招一式的勤学苦练。
醉拳里有许多倒地动作需要在柔软的草地上练习,甲板是钢铁的,人的皮肉吃不消。于是,我从物料舱找来几只草包铺在天篷下的甲板上,做成一个垫子,就像我在上海五角场,体育学院体操房里看见过的那样。只不过没那么高级罢了。
通过刻苦磨练,摔得屁股生疼,我终于练成了“鲤鱼打挺”。但是要练“前栽碑”之类的高难度动作,甲板上再铺草垫子也还是太硬,只有在真正的草地上才敢直着身子往前扑下去。就那样也难免摔得眼冒金星。
有一天,船到安庆,我在码头堤坝下的草地上练完一趟醉拳。这是我第一次能够把初级醉拳套路完整地练下来。正有几分得意,身后忽然响起拍掌声。我回头一看,一株柳树后头转出了曹志高。他鼓着掌,哈哈笑道:“好家伙,总算被我逮到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擓了擓头皮,说:“志高,你吓我一跳!”
“想不到你竟会打醉拳。你才是黑鬼跨栏——赫(黑)老子一跳。”
“才学的,练得不好。”
“好,好,好。”
曹志高要我再打一遍醉拳给他看,无奈,我又打了一遍。曹志高从草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说:“我要是会这么一套醉拳,该多好啊!我就可以在酒席上趁着酒意,装出喝醉的样子,给挖走我女朋友的家伙不真不假地来这么一下。”
原来曹志高在家休假期间也遭遇了失恋。
我们爬上堤坝的坡顶坐下来,面对着空旷的大江,和江上来来往往的船舶,体验到一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悲哀。我在草坡上四仰八叉地斜躺下来,嘴里嚼着一根巴根草的梗茎。曹志高坐在我的身旁,慢慢地讲他的恋爱故事。巴根草茎有点儿甜,嚼着嚼着就感觉到苦味。
曹志高在家乡的恋人叫小雅,像我和玉茭一样,他们也是初中同班同学。曹志高考上河校,小雅考上池州地区一所卫生学校。学校放假的时候,曹志高乘船取道池州回家。下船时是冬天的早晨五点来钟,曹志高摸黑来到小雅的卫校,天才蒙蒙亮。
卫校的操场上朦胧着淡淡的薄雾。因为临近放假,学生们都不出早操了,操场上显得有些冷清。曹志高背着挎包,心中忐忑, 踯躅在操场上,不知道能不能见着小雅。她会不会已经放假走了呢?天气有点冷,曹志高穿着棉袄,因为走路的关系虽不感到冷,但还是把两只手揣进袖筒里,至于脸暴露在空气里那就没办法了。他盼着天早点大亮,同学们都起床吃早饭了,他才好去找小雅。
操场上有零零星星的同学早锻炼。忽然有一个人影,穿过朦胧的雾汽,跑进了曹志高的视野。那是一个小鹿般青春灵活的身影,她跑动的姿态跳跃着一种令人心喜的韵律,活泼得像一条从山上跌落下来的叮咚作响的小溪。她照直向曹志高跑来,一头扎在离曹志高不足一米远的地方,立¬¬——定!
曹志高打眼一瞧,不是别人,正是他心中思慕的小雅!
小雅穿一套蓝色的球衣球裤,白田径鞋。与穿棉袄的曹志高一比,突显出玲珑娇美的身材。她浑身上下一团热气,洋溢着迷人的芬芳。更让曹志高怦然心跳的是小雅脸上的潮红,因为运动的刺激,因为青春的天赋,她的娇艳像早春怒放的腊梅。
小雅高兴地说:“曹志高,你怎么在这儿呀?”
曹志高的心都快溶化了,他兴奋得有点大喘气:“我,我来看看你走了没有。”
小雅说:“我们要等明天才正式放假。”
曹志高说:“哎,我们要能一起回青阳多好。”
小雅说:“你能等我一天吗?”
曹志高忙不迭地说:“能,当然能。”
小雅一阵风地走在前面,说:“走,吃早饭去。”
曹志高在小雅的卫校过了一天尊贵的“娇客”日子。卫校与河校截然相反,这里是女性包打天下的地方。小雅的同学们对嘴巴子特甜的曹志高表现了极大的友好和热情。吃饭时,她们把曹志高包围在中间,好像众星捧月一般。到了晚上,把他安排在极少数的男生宿舍。
就这样,曹志高与小雅萌发了爱情的初恋。曹志高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我完全被那种情景打动了,它们在我的脑海里像一幅画那样徐徐展开。
小雅毕业后回到青阳,在镇卫生院工作。又是一年放寒假的日子,曹志高从船上休假回家过年,遇到上了大学的同学范剑。范剑因为体育运动成绩出色,成为他们初中那个班里唯一上了大学的佼佼者,他回家过年期间的一大任务就是要组织同学会。范剑邀请曹志高届时参加,曹志高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在同学会上,曹志高发现情况不对。小雅有点躲着他,而范剑俨然成了小雅的所有者和保护人。小雅不是那种势利眼的小人呀,她怎么会背叛了自己纯真的初恋?曹志高不甘心,他一定要弄个明白。
在餐桌上,趁着众人闹酒的混乱,曹志高问小雅为什么躲着他?小雅瞟了一眼正在大声嚷嚷的范剑,花容失色地说:“志高,我对不起你。你就忘了我,把我当成范剑吧。”
曹志高明白自己回来晚了,他到了年边上才回来,而范剑比他早回来十几天。十几天说长不长,可是在年轻人之间可以发生多么重大的变化呀。曹志高不肯承认心中模糊的判断,他还想打听仔细,小雅却再也不肯回答他的问题了。
江堤上,我听着曹志高缓慢的像呜咽的江水一般流淌的讲述,听着听着,我再也躺不住,从草坡上爬起来,和他并排坐着。曹志高说到痛心处,义愤填膺。我想起玉茭,心里一酸,忍不住红了眼圈。
为了缓解激动的情绪,我们又站起来,向江堤下的河漫滩走去。因为动了真情,我们两个人仿佛都有点不好意思,谁也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胡乱趟着步子,话题又转移到醉拳上来。
曹志高很热心地要求学一招“童子敬酒”。他说:“我学会了这招,就像你刚才做的那样,假装敬酒,摇摇晃晃地把杯子伸过去,突然给他一击,再一个侧仆,把他压在身下。”
我的三脚猫醉拳功夫,不过是花拳绣腿,摆摆样子而已,根本谈不上实战搏击,用于打架是不造气的。我这样跟他说,曹志高不相信,以为我保守,不肯教他,甚至有点儿生气了。
看见曹志高沉浸在复仇的幻想中,我觉察出曹志高已经变了,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失恋的打击使他变得完全不同于早先那个和蔼可亲的小伙子,他的模样离我们刚刚结识那阵子越来越远了。
曹志高近来留起了三七开的分头,原来那种山坡上的茅草般一顺的头发养长了,在两鬓呈波浪状,梳得溜光水滑,连苍蝇都站不住脚。人也变得油滑起来,有点玩世不恭,又有点狡黠。看人的目光里多了一种令人猜不透的东西。笑起来的时候,嘴唇又好像抹了油一样,有一种成熟的小男人味道。有一次,我们走在街上,看见一个胸脯饱满的少妇抱着一只小狗,曹志高用伤感的口吻对我说:
“嗨,我真羡慕那只小狗。……”
我问他近来一靠码头就上岸到城里去,在忙些什么?他忽然有点扭捏起来,掏出一张纸片来说:“哎,诗人。我最近也作了一首诗。你看看?”
我看见这纸片上写有一首歪诗,那种心理描写实在逼真。歪诗写道:
这边走,那边走,
无非寻花问柳。
跟你走,跟她走,
顶多走到门口。
姑娘叫声“妈也!”
我在门外摇头。
这首诗据曹志高自己讲,是他进城“钓鱼”生活的真实写照。那时候,在街上轧女朋友谓之“钓鱼”。构成这样一种情景的生活内容比诗更令我怦然心动。虽然水手进城“钓鱼”,多半是没有结果的,只能是像曹志高在诗中叙述的那个样子。
老实说,曹志高的行为对我诱惑很大。他一直是我爱戴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的所作所为一直被我嘉许,心向往之。现在他变得这个样子,我是追还是不追,我又怎么才能追得上呢?
我既不愿意像一个街头“小痞子”似的行事,又想如他那样,享受一点,洒脱一点。如何恰如其分,恰到好处,既品味生活,又不至于堕落?我的心在矛盾中犹疑、摇摆。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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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5-18 11:03
船到武汉,靠泊在武昌一纱码头,我独自上岸到东湖公园玩。乘公交车下车时,我用身体抵住后面拥挤的人群,给身前的老人留出一个空间,使其免遭推搡跌撞之苦。这行为纯属天性使然,并非存了做好事的用心。然而,车下等着上车的一双水莹莹的蓝眼睛正仰视着我,使我砰然心动。那眼神里有一股让我心奇痒的东西,是惊奇?赞许?还是钦佩?……最重要的,那是一道年轻姑娘的秋波。我心里立时有一块软软的东西漾化开来。
老人在我身前举步维艰地蹒跚下车,身后有我抗住了拥挤,从容多了。我也跟着下了车。和那上车的姑娘擦身而过时,她的马尾辫竟在我的肩上扫了一下。接着,姑娘回过头来——回眸一瞬!这一瞬有如滚地惊雷,在我心里掀起巨大的波澜。
呵,可怜的青春,飘泊的岁月,伤情的游子何曾有过这样的幸运?是缘份还是撞了桃花运?追上去,也许……
我从前门下车,一转眼又从后门上来了。售票员奇怪地看着我靠着关上的车门,目光里充满询问。我连忙掏出钱来,说:
“补票,到底。”
乘着开车后人群的松动,我试着往上挤了一步,这样就可以看见前面的马尾辫了。透过晃来晃去的人缝,马尾辫在我的眼里那样特殊,那样醒目,具有非凡的价值。
汽车开过几站,下去一些人,上来一些人。慢慢地,我挪动到车箱中部,位置离马尾辫越来越近。马尾辫偶尔回头,漫不经心的瞟过我的脸,也许是我的眼神过于紧张,让她突然认出了我。这回惊奇的表情里再也没有钦佩的成份了,只见她的眉峰骤然一跳,桃红的脸色在我眼里变得铅灰一般铁青了。她愤愤地用眼角剜了我一眼,似乎洞穿了我的五脏六腑,把我看得原形毕露。
我突然感到无地自容,心脏突突狂跳,好像一只眼看接近了航标灯的机帆船却撞坏在礁石上。我感到一片幻想慢慢沉入冰凉的湖底。哼!自做多情,什么东西……
马尾辫到了站,我也不由自主地跟下车去。我又一次看见那双水蓝蓝的大眼睛回头警惕地一瞥,把马尾辫高傲地一甩,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冷笑姿态,直直地向前走了。我的心里万分懊恼,只觉得无聊极了,早知如此,何必自讨没趣……
在晚风中,我走过“八七会议”旧址。若不是墙壁上的纪念牌,根本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却是决定一个党的命运的关键处所。我顺着马路信步走去,夕阳的红光透过婆娑的树影,照临街市一段白色的花墙,墙顶是起伏卧龙状琉璃瓦。一阵微风,送来茉莉花的清香。历史和现实在微风习习中氤氲成一种幽邃的意境。
前面是一个热闹的去处,只是这里还冷清。一家小饭铺的墙角下挤着一老一少两个乞丐。他们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是父子抑或爷孙,依偎在一个肮脏不堪的破棉絮上。老的胡子拉楂,眼睛半睁半闭地躺着,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小的约莫八九岁的样子,怕冷似的伏在老的身上,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去揪扯老乞丐花白的胡子。老乞丐慈祥地躲让着,伸出古铜色青筋涨凸的手,去捉小乞丐的手。他们嬉戏耍闹着,忽然咯咯地笑起来,流露出一种无与伦比的亲情。
我看着眼热,忽然有一种叫做移情的东西占据了我的心胸。我觉得任何自高自大的怜悯都显得浅薄。那怕再穷困潦倒,人心依然可以这样活泼泼的,天趣盎然。恐怕没有人体会我此时的心情。只有我这样一个少小离家、四处飘泊的水手才会这么想吧?
街市上华灯初上,我来到武昌工人文化宫附近。武昌工人文化宫好像一个公园,大门里有假山喷泉什么的。推拉式铁栅栏大门给人一种从来就没有关闭过的印象。门前的马路在高高的灯柱投射下来的光亮里,呈现出舞台一般的效果。那是一片黄色的由近而远逐渐暗淡的亮场,仿佛平地搭起的一个背景深暗的舞台。估计夜晚没有多少过往车辆,一些出来做小生意的摊贩占居了小半边路面。穿着趿鞋的武汉人,在各个摊点间闲逛。
我在一个三轮车前,看见车斗里堆着卖剩下的新鲜荔枝。零碎的从枝条上脱落下来的荔枝堆起一个小丘。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有吃过新鲜荔枝。我花二角钱买了一大捧荔枝。新鲜荔枝的滋味给我造成极其甘美的印象,在饱尝那种美妙滋味之余,漫无边际的思绪让我想起了杨贵妃。
杨玉环,做为贵妃也算古代顶尖级人物了,所享受的乐趣不过如此……。现实生活除开那些名分上的光耀,最高层面人物与普通老百姓在基本人生趣味上的差别,并不像社会地位差别彰显得那般巨大。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在最基本的人生需要,诸如一碗白米饭、一捧鲜荔枝上,放弃那些奢华的、更多是由观念或意念引起的情感,就会体验到最纯正的快乐。
思辩是苍白的,哪怕是对生活本质的思辩。而享受新鲜荔枝的感觉是那样美妙,以至于令我至今忘不了那样一个夜晚,在武汉街头黄色的路灯下,度过的那样一种令人咂摸不已的蕴籍时刻。
忘不了的,除了在武汉的街市上我吃到第一枚鲜荔枝,还有在江苏仪征那个叫作赵庄沟的荒凉的油港码头,我剃了有生以来唯一的一个光头。光头就好像剥了皮的鲜荔枝,乃至于我总是把它们联想到一起。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1:03
十八、剃了一个光头
船到仪征赵庄沟,这里是鲁宁输油管道终点。码头上有高高的三个一组的黄色鹤颈式输油臂,它们就像骄傲而美丽的彩鹤,弯曲着长长的脖子,低下灵巧的长喙。当它把嘴与船上的油管口对接上,就开始装油了。
水手们完成了任务,留下值班员,没事的就上岸去踏地气。船员们从来不说踏青,因为常年生活在钢铁的城堡,船员们更看重土地,讲究踩踩地气。
油港的周围全是农村。筑成道路的江堤下是成片的农田、池塘和沼泽,零零星星有几户乡里人家。江堤临江的一边修了围墙,围墙里是油港作业区。作业区里也长满了草木,草木之间半露着水牛腰粗的油管。
油港的上游有一个航修站。航修站规模不大,有一只船坞泊在江边,大小刚好对付得了“长江号”顶推船。但也不能大修,只能做些小打小敲修修补补什么的。除了工人技师,有一群南京城里的女孩子每天坐着交通车来到这里,干些除锈打油漆之类的活计。姑娘们的到来使这个冷冷清清的油港变得活了起来,仿佛焕发了生气。
油港的下游有一个大湾。形状像一只猪肚子,江水回灌进来,使江堤成了一个半岛伸进江水和大湾之间。傍晚,西边的太阳照得水面白晃晃的耀眼。大湾里泊着无数的小船,有七八只连成一排,有二三条结成一伙,也有孤舟单泊着。船上的人有洗衣的,做饭的,在江水里敨洗拖把的。一个黝黑的莽汉站在船头冲澡,裤衩浇得透湿。另一条船上一个身段姣好的女子正在漱口,嗓子里咯咯咯咯一阵乱响,“呸”地吐在江里,也不知她睡什么觉这时才起。一只有篷的小船迎面划来,张开两只宽阔的黑船桨,一下一下的,远远看去活象一只奇怪的大乌龟。不知哪条船上养了狗,狺狺地吠了起来。
曹志高喜欢邀我到上游的航修站去。汪汪喜欢拉我到下游的大湾边去。我则喜欢留在船上看书,但也经不住诱惑,时常陪他们下船逛逛。
曹志高在航修站发展了好几个“把子”,我戏称她们是曹志高的“红颜知己”,曹志高摇手笑道:“知己谈不上,把子而已。”
航修站除了有船坞,还办有一间小小的图书室。图书室便成了我们与南京小丫们的交际处。管图书的小丫姓芦,真是天巧地合,与我下面要讲的在大湾里认识的芦花一个字。不过一个是名,一个是姓。姓芦的图书管理员小丫睫毛长长的,双目弯弯的,象芦荡深处一汪秋水。尤其动人之处是她笑起来的嗓音,那个清亮,那个生脆,直搔得人心痒痒的,象有一条毛毛虫在爬。
秋天,小芦从江滩上采回大把的芦花,插在汽水瓶中,放在图书室做成一道风景。她的笑声美,话也说的余韵悠长。有一回,她说另一条船上有一个水手给她写情书,错把她的姓“芦”写成了没有草字头的“卢”,小芦说:“本来我不想睬他,可是恨不过他改我的姓。哼!他改我的姓,我就换他的种。他不是姓朱吗?我给他写一封回信,就四个字:小猪,拜拜。”
她的话惹得我和曹志高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暗暗心惊:这种错误要是我等犯了,我岂不就成羊了?曹志高要变成糟子糕了吧?”
小芦继续说:“他还不服气,来找我说理。我说,你再不走,偶用小指拇头带你勾到江里去洗把澡!”
最后这句话她是用浓浓的南京口音说的,听上去特别带劲,我跟曹志高笑得连肚子都痛了。小芦则一本正经,丝毫没有说笑话的意思。
跟小芦时常在一道的有小柴,小薛等人。一个有月亮的夜晚,通向船坞的栈桥在月光下显出钢铁的身姿。曹志高邀请小芦小柴还有小薛到船坞上去玩。我们走在栈桥上,沐浴着清风明月,看堤下芦花漫无际涯,大家情绪特别高涨。曹志高发明了一句口号,他说:
“我说One two three,大家一齐喊‘爱情万岁!’好不好?”
大家都说好。喊了一遍之后,发现这句话既押韵好听,朗朗上口,又符合特定的环境氛围。于是,不要曹志高领喊,大家一齐欢呼起来:
“ One two three, 爱情万岁!”
那青春洋溢的呼喊一遍遍回荡在夜色弥漫的芦苇丛中,与白色的芦花一同飘散在大江上下。
通过小芦,我们在航修站图书室办到了借书证,这使我拥有的借书证达到三、四张之多。这地方偏僻寂寞,空虚无聊,听曹志高说航修站的姑娘们思想行为挺“前卫”的,究竟怎么个“前卫”呢?曹志高挺神秘的不肯说下去,我终究不胜了了。
跟着汪汪到大湾那边去,是另一番景象。
秋天的芦苇抽出白亮的穗子来,吐出毛绒线的芦花。我们从河滩上向前走着,看见白茫茫的芦花上面,是一线灰黑色的长堤,长堤上有一群更白的大鹅。芦花的白尚带点微微的麻灰色,白得柔和;白鹅张开硕大的翅膀嘎嘎地叫着,跑动着,那白是纯粹的,白得耀眼。赶着这群白鹅的是一个衣着单薄的少女,看样子只有十三、四岁,挥一根长长的竹杆,竹竿头吊着根红布,不停地吆喝着:
“噢——嘘……, 噢——嘘……,”
她那件花布衬衫,已经被太阳爱抚得很旧了,看不出花色和质地。也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她的身体没有得到充分发育,但是一双眸子却是又黑又亮,充满大自然朝晖夕阴的灵气。她那瘦小的身躯映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那样娇小动人,楚楚可怜。
“喂,喂,”汪汪朝那小姑娘招手,掏出他在上海买的糖果。那是很有名的大白兔奶糖,三块奶糖顶一杯牛奶。汪汪说:“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芦花。”牧鹅的女孩答道。
“呶,芦花,这些糖果是你的。”汪汪把糖果递过去。
芦花说:“我不要。”
汪汪说:“别不要。拿着!”他捉过芦花的手,把糖果硬塞给她。
芦花握着那几粒糖果,好像它们是一群火碳。
汪汪问:“你看这上面的大白兔可爱吗?”
牧鹅女孩腼腆地点点头。
汪汪说:“吃吧,吃吧。”
牧鹅女孩终于剥了一块糖果填进嘴里,糖果化了,女孩芦花的脸上露出甜的笑容。
我们翻过堤埂,走到农田里去。在收获后的土地上,我用脚去踩那些发硬的稻茬子玩。满是稻茬子的田野多么有出息啊!光是那些坑坑洼洼的水塘沟渠就滋生多少美味佳肴。黄鳝、泥鳅、甲鱼、龙虾、蛤蚌……,只要会动点子,肯下力气,总不会空手回来。汪汪喜欢大湾这边是物质功利主义,不像曹志高去航修站,纯粹为了取得精神满足。但是汪汪和我把目光盯进人家养殖的螃蟹塘里就不应该了。
那是半亩大小的浅水塘。中间用土壅起好几垅“长岛”,以便螃蟹作穴。四周留出一米阔的滩涂,筑起高约五、六十公分的围墙,围墙的内侧镶着玻璃,以防螃蟹逃逸。入夜,螃蟹全都从水里爬出来,在滩涂上交配、栖息。人们只要一迈腿就可以跨入栏中……
我和汪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池子边上走过。一只硕大的螃蟹映入眼帘,那只螃蟹竖起两只小棍子似的眼睛,从“长岛”上一只水穴里看着我们,啵啵地吐着泡沫。好像一眼看穿了我们不怀好意。我们正为它垂涎三尺,忽然身后晴空劈雳般一声炸雷:
“干什么的?”
一个老头五短身材,干巴黑瘦,额头上尽是五线谱一样的皱纹,小脑袋看上去又结实又圆,大概碰在花岗岩上也不服软的。他早早地披上了一件破旧的黑布老棉袄,站在池边的一座三角寮棚旁,手里拄着一支头上带铁挠的长竿。
我还没有缓过神来,汪汪已经笑逐颜开:“哦,老大爷,你养得蟹子好肥呀!”
老头脸上并不高兴,好像一位骄傲的父亲听见人家夸奖他的女儿长大了一样:“你们哪儿来的?”
“我们是……”我指着港区围墙里依稀可以看见桅顶的轮船。没等说出来,汪汪抢过去说:“我们是油港做小工的。嘻嘻,修修桥铺铺路什么的……”
老头狐疑地看了我们一眼;“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我从旁证实汪汪的话:“我们是从安徽来的。”
老头应该知道油港有一个安徽施工队。因为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于是,我放心大胆地絮聒说“吃了饭,出来逛逛。顺便看看你怎样养蟹。”
老头的脸上笑意更浓了,小眼睛里闪射出奇亮的光芒。
这时一位胖胖的老妇人擓一蓝子煮熟的麦仁,从村子里走来。老头接过那篮香喷喷、红乎乎的麦仁,一把一把地洒进水里。老妇人跟我们絮叨说:养蟹不易。除了麦仁,还要喂它们青饲料,动物饲料,如小鱼小虾之类的等等。那话外音无疑是恐怕别人偷蟹的意思。汪汪怕我听多了老妇人的话,晚上不好意思下手,拉了我急忙走开了。
秋夜的田野,到处是小虫们的吟唱,蟋蟀雄亮的叫声混杂着纺织娘勤苦的弹奏。一辆卡车从道路上驰过,雪亮的车灯把人吓一跳。我和汪汪悄悄摸到螃蟹池旁,在星光下窥伺黑老头的三角寮棚。没有任何响动,连一星火光也没有。奇怪!黑暗里我仿佛看见老头眨着小眼睛,露出狡猾的笑容。我说:“算了吧,别干了。”
汪汪说:“怎么,熊啦?没事嘛。”
既然来了,不干怕被人看不起,我说:“好吧,快一点,一人两只,不要贪。”
我们迅速地挨近池边。突然打亮手电筒,几乎与此同时,听见一声狗吠。坏了!有狗。我和汪汪吓得夺路而逃。身后传来黑瘦老头的呵斥:“站住。哪里跑。”
我的心砰砰跳。一只鞋踩在泥淖里被拔掉了,也顾不得拣。只听见身后的老头咚咚地追上来。手里一定拿着那竿双钩铁挠。我赤了一只脚,本来就跑不快,偏偏越咳嗽越加盐,脚下忽然踩着一只尖尖的铁藜蒺,我痛得哎哟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捧着脚,手上立时沾满了粘糊糊的血。
老头子赶上来,提溜着我的耳朵:“看你往那儿跑。”
他恶狠狠地拽着我的耳朵,我只有踮起一只脚,一跳一跳地像只大袋鼠,跟着老头走回寮棚。老头把我扔在寮棚里的一堆稻草上,点亮了棚架上的马灯。
不一会儿,已经跑掉的汪汪又回来了。他向老头子求情,说我们什么也没偷到,只是动了贼心而已。老头看我被他布下的那种四只尖脚总有一只朝上的铁藜蒺扎了脚,深得很,血流个不住,一点儿也不同情,坚持要送我们到村委会去。
正百般哀求,无济于事,忽然来了救星,不是别人,正是芦花。
芦花是这老头的孙女,给爷爷送开水来,听说有偷螃蟹贼,提着马灯往我们脸上一照。不看还好,这一看令我们羞愧得恨不能地上裂条缝钻下去。
芦花拉着她爷爷出去了。他们在寮棚外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本地土话,没听明白芦花是怎么说的,反正老头再进来不那么凶了。他递了一条干毛巾让我缠了脚,说:“年纪轻轻不学好。下回可不敢了。”
我连声说:是是是。汪汪一个劲的说:谢谢啊,谢谢啊。
老头就这么把我们放了。我搭着汪汪的肩膀往回走,觉得脸上臊得不行。这件事原有的那点儿刺激和趣味一点儿也没有了。
第二天,我们到油港医务室做了简单的伤口处理,回来时经过油港大门外的理发铺子,就进去理发。说来也是一时冲动,我觉得剃个光头才能舒发此时心中的愤懑,就对汪汪说:“你敢不敢剃光头?”
汪汪说:“这有什么不敢的。”
听他回答的这么坚决,我又转念了。没想到汪汪自己拿起一把电动剃刀,像开拖拉机似的在自己的脑袋上犁出一道豁子。我一看傻眼了。这下可不能食言。只得任由理发店的老师傅支使他新招的女徒弟拿我的脑袋做试验田,正好练一练她的手艺。
那女徒弟是个爽朗的丫头,一边给我剃光葫芦头,一边开玩笑说:“你这脑袋最适宜做和尚。剃光了一点儿不丑。……”
我不知道她这是安慰我,还是讽刺我。谁不知道我们船员是水和尚么!但是也只能装呆卖傻,咧嘴傻笑:“嘿嘿嘿。”
大江上日出日落,芦花依然。看不出江水渐瘦,芦花渐丰,只看见一群群江鸥飞旋着,叫声轻轻袅袅,似乎在说:欧,欧,好没羞……。太阳涨红了脸,好像一位割草的妇人躲在树丛中向我们的船儿张望。
我有点想家了。但是剃了光头,我起码近两个月不能回去。
越是不能回家,越是有事。姐姐忽然来信:妈妈受伤了。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1:04
十九、八十年代
有道是母子连心,感应这东西好像真有那么一点儿。事后翻查日记,发现母亲被锰铁崩了眼睛的时候,正是我想家的时候。
锰铁是一种合金,整块的拉到母亲工作的铁道线上。因为太大,需要砸碎成大块,才能人工扛下来。母亲劳动上前,没等车上砸大锤的工人歇手,就站到车门旁,本来背着身体,偶一回头,正巧被一粒飞起的锰铁屑崩进了眼球。
到医院看了,除了敷药打针,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几天之后,母亲的眼球肿得不像样子。白眼球变成了红的,黑眼球变成了白的——上面长了一层白膜。姐姐来信说:这样子下去非瞎了不可。装卸营的干部说了,不论花多少医药费,他们都给报销,她想带母亲到南京来治疗。
接到这信,我立马回了家。我跟姐姐一道带母亲到南京的眼科医院求诊,结果他们使用一种磁吸附技术从母亲的眼球中吸出了那粒锰铁屑。医生对母亲说:“你还算幸运,眼球组织有三层,这片铁屑钻进了第二层,如果再深一点,那包晶体就淌掉了。”
因为吸出了异物,母亲的眼睛后来竟奇迹般恢复了,只是需要不断地点眼药水,不敢吃某些被称之为“发物”的食品。我想到玉茭的母亲瞎掉了一只眼,也许跟我的母亲有类似的遭遇吧?
在陪母亲去南京看病回来的列车上,竟然遇到了谢宛儿。她上南京买教辅材料,跟我们乘同一趟车回马鞍山。她对母亲非常亲热,跟我反倒没有多话。母亲对谢宛儿也很热情,忘了自己的病痛,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的。
母亲跟我说:“你上次走,小谢同学来家找过你。我告诉她你坐船走了。”
谢宛儿朝我一笑,眼睛硌了一下。我本来想说我们在码头上见着了,但是她这么一硌眼,我的话又咽了回去。下车的时候,谢宛儿跟姐姐一左一右夹持着母亲,我倒成了多余人儿似的。
母亲对谢宛儿印象很好,不停地摸她的手,轻轻地叹息。她用那只没有包纱布的眼睛剜了我一下,嗔怪我何以剃了个和尚头?我其时走路脚还有点疼,虽竭力忍着,也叫母亲看出来了,她怀疑我做了什么恶事?我不得已把偷螃蟹的经历说了。谢宛儿夹在我和母亲中间笑道:
“想不到书呆子还会做这种事,倒是有出息了。”
母亲听她这样说,也就不好严厉地指责我了。倒是姐姐抿嘴一笑,意味深长,让我有些着恼。
那天我们跟谢宛儿分手后,母亲问了我跟玉茭的事儿。她隐约感觉我们之间出了问题,只是从来没有当面问过。她说:“不谈就不谈了吧,我看你们两人的面相也不相合。这个小谢姑娘倒是非常不错,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福分。”
我觉得我跟谢宛儿之间不是没有感情,而是缘分不到。
还在上初中的时候,我经常负责在教室的后墙上出黑板报。因为我能写一笔好字,简笔画也能画两笔。有一回我心血来潮在黑板报上抄录了一首自己创作的小诗,有一点儿利用手中特权的意思,也有一点儿炫耀。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反响,因为大家都知道杨光语文好,写一首小诗当然不足为奇。
过了一段时间,登有我的诗作的那期黑板报已经擦掉,更换了新的内容,我把这事已经忘在脑后了。忽然,一个发现让我激动了一阵子。这个发现是:在谢宛儿的美丽精致的笔记本扉页上,竟然工工整整地抄录了我在黑板报上发表的那首小诗。
多年之后回想起来,这个发现貌似偶然,仔细想想则不然。谢宛儿的精致的笔记本怎么会恰巧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最合理的解释只有一条,那就是谢宛儿是有意让我看到的。其用心非常明显,只是那时自己不开窍罢了。
她白白让我激动了一阵子,她在我心里引起的是对文学荣誉的渴求,而非爱情。所以当我打算坠入情网的时候,我主动选择的是玉茭,而非谢宛儿。当然,谢宛儿也是不错的,既然玉茭退出了,那么谢宛儿补上正好合式。可惜这是母亲的逻辑。在我心里,如果我二次选择了谢宛儿,那么我将愧对终生。
与玉茭的爱情结束以后,我曾到照相馆去给自己照了一张肖像,背面题字“七日之禁”。照片上的我双眼炯炯如炬,有一种盛气凌人的傲慢。这张小像实在只宜自观,不宜示人。我却把它夹在给谢宛儿的信中寄给了她。
谢宛儿给我一张她与玉茭两人的合影,这份情意我实在受之有愧。因而我回船以后就给她写了一封信,在那封信中,除了回赠给她一幅桀骜不驯的像片之外,我还抄了一首弗罗斯特的诗《未选择的路》给她: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
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
但我却选了另外一条路,
它荒草萋萋,十分幽寂,
显得更诱人、更美丽,
虽然在这两条小路上,
都很少留下旅人的足迹,
虽然那天清晨落叶满地,
两条路都未经脚印污染。
呵,留下一条路等改日再见!
但我知道路径延绵无尽头,
恐怕我难以再回返。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
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选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谢宛儿给我回信,从语文教学角度讨论这首诗,说:“如果一条路走不通,看上去是一件坏事。但是让人回到两条路的出发点,又是一件好事。”
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可是,那时候我觉得越是走不通的小路,越是充满了诱惑。而容易走下去的路反倒让人止步不前。
在这个问题上,我无法厘清自己的观念和立场,因为它根本就是一个迷,一团麻,说不清道不明。
这次回来,在家乡遇到了马军。
我以为他调动成功了,说:“好家伙,几时回来的?”
马军说:“还没回来呢。”
我问:“不是说都发调档函了吗?”
马军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嗓门说:“原来联系的那家单位,我爸找的那个老总因为贪污被请进宫了。他妈的,这一下全泡汤了。”
我问:“那怎么办?”
马军说:“怎么办?另找接收单位呗。”
我鼓励他:“对,另找。”
马军白了我一眼:“你当好找啊?全靠这个的干活。”他把食指和拇指在我面前快速地捻动,那是点钞票的意思。
我陪着他叹了一口气。
马军突然拽了我一把说:“走,到丁巴子那儿去。”
我小声嘀咕:“哪个丁巴子?”
马军在我头上撸了一把:“丁宗强呗。”
“哦,是他呀!”我想起来了。丁宗强初三上了半学期就提前退学,顶替他退休的父亲到工厂里去上班了。 “丁巴子”是我们当地土话,一般用来称呼在家里排行老小的人。丁宗强姓丁,排行老六最小,家里家外人人都叫他丁巴子。
“丁巴子不上班吗?”我问。
“他下夜班。这会应该在家里。”马军说。
于是,我们就勾肩搭背地去到丁巴子的小屋去。
一条上坡小街,一座临街楼房,中间开了一个门似的过道。穿过过道,后面是非常杂乱的民居。这里曾经是竹园大队的一个村庄,城市扩张把它圈了进来,原先的住宅临街部分变成了漂亮的楼房,楼房的后面还保留着一些原住户的房子,仿佛结茧的蚕儿萎缩蛹化后的模样。丁巴子一家原先是竹园大队菜农,土地征用光了,他家所有成员都成了工人。
丁巴子的小屋就在那座临街楼房的背后。那是一座单间平房,门开在屋脊的山墙上,像童话里图片上画的那样。我们穿过那个门似的过道,来到丁巴子的小屋前,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传出曼妙的邓丽君歌声和女孩子清脆的笑声。
“丁巴子!”马军在门口大声叫道。
“哎,来啦!”一声粗里粗气的回答,开门的正是很久没见的丁宗强本人。他剃着长约半寸的板刷头,很短的前额上几条皱纹像刀刻上去似的。他这模样让我感觉亲切,起码我的光头不太孤独了。
丁巴子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马军直接钻进屋去,他对这儿很熟,看来已经来过多次。他一进去就跟在场的女孩说得很热乎。
屋里除了丁巴子,还有三个姑娘和一个男孩。丁巴子给我介绍说:三个姑娘都是他厂里的电焊工同事,那个男孩是家门口的。我看见这是一间约莫14平米的房间,顶上吊了天花,整个房间好像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房间里全部家当是一张床、一只床头柜,外加两只单人沙发。床头柜在角落里,却很醒目地放着一只手提式“三洋”牌录放机。这在当时是最时髦的玩艺儿,典型的浪当公子哥儿就是手提“三洋机”,眼戴“蛤蟆镜”,身穿“喇叭裤”的。
邓丽君正在“三洋”录放机里唱着:
“小城故事多,
充满喜和乐,
若是你到小城来,
收获特别多。……”
丁巴子对他的女同事们说:“你们跳不跳啊?跳不跳啊?不要扭扭捏捏的,好不好。”
家门口的男孩邀请眼睛特别黑亮的刘莉和他跳舞。跳了几步,刘莉停下来说这支曲子不能跳三步,应该跳四步。两人争议不休。马军请个子最高、面颊儿最红的陈容跳,他们跳的是四步,而且踏准了节拍,好像很享受。这使邻家的男孩觉得很没面子,悻悻的起身走了。
马军说:“哎,杨光,你别干站着啦。”
丁巴子一边拉了刘莉蹀躞着,一边对我说:“对,你也跳吧。”
三名女性中还有一个姓赵,大家管她叫赵小胖。赵小胖脸上有几粒雀斑,这使她有点儿自卑,但又不甘寂寞,眼神一波一波地会说话,显得特别善于风情。既然马军和脸蛋儿最艳的陈容跳上了,丁巴子找了眼睛最亮的刘莉,我就很自然地和赵小胖说话。
“哎,”我说。“你怎么不跳啊?”
“你不找我跳,我跟谁跳啊?”
这倒是一句实话,我笑起来:“可是,我不会……”
“谁不是从不会学会的呢?”
赵小胖圆咕嘟的小嘴说出话来,好像鱼缸里金鱼冒出一串水泡,我有点儿惊讶。于是,我搂住她的腰肢,她把软乎乎的小手搭在我肩上,我们学跳华尔兹。
仅用了五分钟,我就学会了华尔兹。无非是向后退一步,向横拉一步,然后再并步。跟着,她又教我“快三”转身旋转,这就有点难了。因为要把脚插进她的双腿之间,我有心理顾忌,老是插不到位,就总是旋转不成180度。她一遍遍地教训我:
“往前插,你得往前插……”
我就大起胆子,把腿插得深一些。这时,一旋转起来,我的大腿内侧和她的大腿内侧竟然贴到了一起。刹那间,我的心里窜起一股热浪,两腿之间“腾”地充电一般。赵小胖与我有同样的感受,表现为她把我的手攥得更紧,手心里潮乎乎的。我们谁也不敢看谁。虽然我们还随着音乐的节拍跳着,但是,她再也不说“往前插”了。
一曲终了。大家放下各自的异性舞伴,同性之间凑到一起相互说些打趣和鼓励的话。马军对我挤眉弄眼地说:
“想不到吧?丁巴子有这么大的魅力。”
我说:“看不出来!丁巴子哪儿长得漂亮嘛?”
陈容在一旁插话说:“你们没发现吧?丁巴子长得有点儿像杜丘!”
马军说:“这我就更不懂了。要说漂亮,杜丘那点儿比得上达思常,为什么现在的女人都喜欢杜丘?”
刘莉笑道:“什么杜丘,是高仓健!”
下一支舞曲丁巴子找赵小胖跳,把眼睛黑亮、睫毛很长的刘莉丢给我。说实话,赵小胖虽然逗人喜爱,比较之下,还是刘莉更让人有心灵触电的感觉。她的眼睛往上抬起的时候,我看见菲薄的上眼皮囫囵一转,仿佛一颗青黄半熟的杏儿摇曳在枝头。她说话的味道也有趣,好像嘴里含着一只毛桃,刺激得口腔痒痒的,合不严实,说出的声音毛沙沙的,有点自来嗲。我搂着她的时候,有一种生怕她化掉了似的担心。
事隔多年之后,我还记得刘莉的一封信,末尾有一首小诗。诗云——
信儿信儿快快跑,
带给朋友问声好。
小鱼苗,盼水清,
我盼朋友快回信。
刘莉在我的印象中就像诗中那尾清清亮亮的“小鱼苗”。
三名女性中我唯一没有感觉的是陈容,觉得她脸模子虽然长得好,却没有特点;个子高,却不能说身材窈窕。有点大而无当的味道。马军总是跟她一个人跳,仿佛要把她承包了似的。可是,陈容并不买马军的账,她总是一口一个丁巴子,喊得又亲又勤。
作者:
丨一朵丶赟赟
时间:
2009-5-18 11:04
我在丁巴子的小屋里学会了抽烟。
时常的,马军或者丁巴子丢一支香烟给我。我嘴上说“不抽不抽”,还是接过来,就着递上来的火,点燃了,陪伴他们一起吞云吐雾。烟这东西,男人一学就会。我并没有感到初吸时头昏、咳嗽、恶心等等人们说的那些症侯,也许是在丁巴子的小屋里醺得习惯了吧?从被动吸烟到主动吸烟,从吸人家“伸手牌”的,到自己买烟“打梭子”。就这么的,我在社会这个大学堂里升了一级。
丁巴子烟瘾虽大,却并非痨病鬼子一般满面烟容。这得益于他天天锻炼身体。我们唠完嗑,常常已是夜深人静,丁巴子从沙发里站起来,把马军和我领到门外狭小的三角形空地上。这里有一棵香椿树,树丫上挂下来一副皮带,丁巴子抓住皮带两头,绷紧了,狠劲往后拉,拉得脖子里筋肉一条条地凸起。练完了拉皮带,还玩石锁。月光下,他把石锁悠起来,扔到空中翻几个跟斗,用打横的肘弯去接。练完石锁,他臭美地做健美运动员姿势,突显胸前和臂上一块块腱子肉,自嘲道:“瘦归瘦,筋骨肉。是啵?”
说着咧开多肉的嘴唇,谦虚地笑一笑。只见他的被烟熏黑的牙齿在月光下竟然闪着幽幽的白光。
丁巴子还喜欢打猎。有一回,我们到城外的佳山上去打兔子。空气清澈如洗,太阳明净灿烂,大地上升腾着一股勃勃生机。长满马尾松的山坡沐浴在温暖又靓丽的阳光中,林间空气被光线射透了,仿佛舞台上布景一样。
丁巴子与我和马军散开来,在林间小径上搜寻着兔子的巢穴,嘴里发出长长的吆喝声:“哦——嘘!”
整个下午,我们在山上游荡。从山前转到山后,山下绕到山上,几乎把佳山转遍了,连只兔子的影子也没有看见。阳光与干草的气味使我感觉浑身血脉贲张。我们在山坡上坐下来,美美地享受休憩的感觉。
突然,丁巴子的枪响了,我看见一只美丽的长尾巴野鸡摇摇欲坠地一头钻进矮树丛里去了。丁巴子兴奋地跑过去,用枪拔拉着茂密的野刺窠子,企图找到那只受伤的野鸡。我和马军也跟过去,我们找啊找啊,三个人一直找到太阳落山,还是没有找到。
那天我们虽然空手而归,却并不丧气,户外运动的健康属性使人很难发生晦暗的情绪。我们哼哼着《打靶归来》小调,就跟得胜凯旋的士兵差不多。
回到丁巴子的小屋,发现陈容从门缝下塞进来的一个纸条。纸条上说,当晚车轮轮箍厂团委组织周末舞会。我们匆匆忙忙各自回家扒一口饭,七点钟不到,就骑上车赶到舞会现场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真是年轻人唱主角的时代,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
“啊亲爱的朋友们
让我们自豪地举起杯,
挺胸膛,笑扬眉,
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以这首歌为代表,青年的自信与热情极大地释放出来。在中国大地上,经历过“蓝蚂蚁、黑蚂蚁”时代,社会正迎来一场青春解放运动。之后,青年的声音就在社会上消失了。再之后,电脑与网络取代了录放机和喇叭裤,青年形象变成了“大虾”和“青蛙”……。如今四、五十岁的人,你问他青春在什么地方?他也许会说:就在郑绪岚的《太阳岛上》,叶佳修的《外婆的澎湖湾》。
舞会是那个时代年轻人的一大盛事。舞会现场人潮如海,不仅有主办单位的青年,还有许多像我们一样闻讯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社会青年。大家不管相识或不相识,男女之间可以任意挑选,邀请作为舞伴。舞场成了一锅粘稠的稀粥,伴着音乐的节奏,缓慢地转动着一团人类的星云。
我们好不容易在人群里找到了刘莉、陈容和赵小胖。大家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在人流里挤出缝来,相互交流刚刚学会的某个花步走法。也许主办者觉得人太多了,怕出乱子,九点刚过,就宣布舞会结束。大家都觉得不尽兴。跑了一下午我们身体很疲乏,可是精神很亢奋。
马军建议转场,到工人文化宫收费的小舞厅去。陈容说,要去早点去还划算,这时候再跑去岂不是浪费!马军说:你不知道,早去不如晚去。这时候到那里,把门的放松了警惕,不严! 很容易混进去的。于是,我们一行六辆自行车挥师来到工人文化宫收费小舞厅。果然,原先把门两个人现在只剩下一个。马军殷勤地给那人敬烟,说了不少奉承话,到第二支烟点着时,那人就诡讥讥的做个莫要让人知道的表情,把我们放进去了。
收费的舞厅人少多了,但也有几十对。一半在铺了木地板的舞池里跳舞,一半在旁边的长条靠椅上坐着,欣赏。音乐是伦巴舞曲,我们模仿别人的样子练习伦巴扭腰出胯。学会了基本舞步,就开始男女成双,捉对厮杀。踏着音乐的节奏,我们摇曳多姿、忽进忽退,那动作颇有几分挑逗的意思。
曲子一换,风格骤变,音乐变得干净利落,节奏分明。这种舞曲会跳的人不多,场上只有寥寥可数的几对在跳,其中一对跳的特别出色,渐渐吸引了全场目光,几乎变成了他俩的一场表演。
“这是探戈舞。”陈容说。
我看见那女的个子很高,脸上有一种欲望燃烧成烬的灰白。她的舞蹈动作夸张而做作。那个男的穿一条肥档的裤子,还是掩藏不住裤档里有把锤子似的东西像钟摆那样晃荡。马军凑近我的耳边说:“你看,这就是大鸟(diao)。有名得很!女人一般都喜欢跟他跳舞。”
我们一直跳到夜半三更。走出舞场来到大街,感到夜深人静的清爽。路灯把我们的影子长长地拉伸在地上,大街上没有一辆车,我们可以径直骑在马路中央。因为跳得太累,大家都没有说话。这时候,我感到一种沁透人心的静谧,静得让人感觉灵魂出窍一般。
送走三个女孩,与马军和丁巴子分手后,我独自骑车在马路上飞驰了一阵,我的心像仲夏夜的萤火虫一样在黑暗中快乐地闪耀着。当天的日记里,我曾意兴湍飞地写道:
我骑一辆单车,
在夜街市,飞驰
晚风送来初夏迷人的芬芳
沉醉的青春
在《爱琴海的珍珠》上闪烁
流漾的音乐
挟着糖果奶糕店的甜味,
飘起来啊,飘起来
还有我西服敞襟
还有我乌发蓬松
还有我书包架上幻想的情人……
除了笔迹确乎是熟悉的,所有那些记忆,就像日记本上泛黄的纸页一样变得松脆不再牢靠。当我读着它们的时候,有时会在心里问自己:这一切难道是生活中真的发生过的吗?或者只是我曾经做过的一个梦?
休假结束回到船上,我听到一个令人震惊不已的新闻。
作者:
丨一朵丶专属
时间:
2009-5-18 11:15
作者:
丨一朵丶弼佑
时间:
2009-5-18 13:21
作者:
丨一朵丶刀堂
时间:
2009-5-18 14:57
作者:
丨一朵丶紫紫
时间:
2009-5-18 23:13
好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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